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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

發布日期:
作者: 向蒔。
點閱率:1,201

  大中午,太陽正毒,連蟬都偷閒打盹了,路上偶而經過的車子彷彿是這世上唯一的聲音。
  百無聊賴的暑假,除了寫作業,好像沒什麼正事可幹,可我從來不是安份的孩子,每天放學,姊姊放下書包第一件事就是擺桌子寫功課,沒寫完不離桌,我則完全兩個樣,先到菜櫥子找零食吃,邊吃還要邊逗逗雞看看花,非得姊姊開口催了,才心不甘情不願拿出作業簿來,我們的老師特愛出作業,好像作業越多越能彰顯教學成效般,別班一篇,我們就得二篇,我越寫越是哀怨,越哀怨越得起身走走抒發悶氣,所以從沒一鼓作氣寫完功課的優良事蹟,有時拖到吃完晚飯了還得繼續奮鬥,氣得爸爸撂下話「九點前沒寫完就關燈。」我和姊姊一比,簡直「像不同媽生的」,這是爸爸的評語。
  「抱錯了。」姊姊下了結論。
  幸好我是在家裡由產婆接生的,鐵證如山。
  不寫作業就看電視吧,可是家裡沒電視,得到柑仔店去,那時很多人心目中的民族英雄是史豔文,時間一到,柑仔店前擠滿黑壓壓的人頭,人人搶著在鐵窗前擠個好位置看史豔文、怪老子和哈嘜二齒。
  可是這一天我不想看電視,前一天的預告,今天是西南派和東北派群雄大對抗的日子,西南派不敵,死傷慘重,雖然只是木偶,但看久了也有感情,那些角色都已鮮活的在腦海裡盤踞,所以還是避開為宜,免得「在別人的故事中流自己的淚」。
  多年後,偶而想起這一段,總不解隔著一道鐵窗,看那被窗花切割成一小格一小格的畫面有什麼樂趣?更猜不透是什麼原因,老闆要把電視機擺鐵窗後?
  不寫作業、不看電視的長夏午後,做什麼好呢?這麼熱,吃冰最好,尤其是梅子冰,甜中帶酸,想著就齒頰生津。
  說梅子冰是牽強點,正確說法是梅子粉冰,做法很簡單,清冰上撒些粉紅色梅子粉,再淋上一匙糖水便成,這是冷水攤上最便宜的冰品,卻是最止渴又止饞的夏日「涼」伴。
  賣梅子冰的冷水攤就在巷子口,三二步的距離,可是買前得先探探,如果老闆娘的婆婆不在,我才能,也才敢去「交關」,否則只好望梅止渴了。
  為什麼要這麼費事?實在是曾經得罪過她,忘了是什麼事,大概是跟她的孫女搶玩具,或玩家家酒吵架之類的,我被她追著滿街跑,最後躲進屋後放農具的倉庫裡才擺脫她的追殺。
  這位婆婆長年茹素,每天早晚必得著一襲黑色海青唸經,木魚聲中,她慈眉善目,滿臉祥和,頗有幾分仙風道骨,可是一脫下袍子,罵起人來可兇了,什麼粗話都行雲流水般從那一張唸著佛號的嘴傾瀉而出,聽說她當年姿色足可傾城,現在看看,倒也平常,中等身材,臉上歲月縱橫,跟街上任何一位大嬸沒二樣,銀白的頭髮配上黑色袍子,黑白分明,倒有點像她做早晚課前後的性情,對比濃烈。
  她的丈夫恰恰相反,像個無聲的影子般,印象中,我幾乎不曾聽他說過話,可能因他每日早出晚歸吧,每日一早,他腳踏車後載個玻璃箱子,長約60公分,高40公分左右,裡面擺滿了各式香菸,我只認得長壽和新樂園,他長年菸不離身,不是在嘴上就是在指間,偶而棲在耳畔小憩,一樣是聽說,他是到妓女戶去擺攤,還兼做保鏢。
  這一剛一柔二人原是搭不到一起的,但因緣際會,命運將他們湊成對。
  他們的孫女在我們班上,每次提起二老,她總是這樣開頭:「我阿嬤是老娼。」毫不避諱。
  她說阿嬤曾是酒國名花,妖冶風流,不只富賈名士對其傾倒,連酒家老闆也動心,有意將她納為小妾,但阿嬤雖墮風塵卻一身傲骨(我懷疑這是歌仔戲裏學來的台詞),她傾心的是酒家的年輕小保鏢,為了所愛,阿嬤洗盡鉛華,甘於陪著阿公過平淡生活。
  「但我曾見他們因吵架大打出手,阿嬤甚至披頭散髮跑到馬路上喊救命。」我不識相的插話。
  「這沒什麼,正常啦。」她說得雲淡風清,倒像是我少見多怪了,原來神仙眷侶終歸也是要當柴米夫妻。
  後來冷水攤遷移到學校附近,我不必再為了吃碗冰鬼鬼祟祟,每天放學光明正大買包梅子冰,一路滋滋滋的吸著回家,吃完吸管留下,洗洗後可以給姊姊編帽子,她手巧又有耐心,吸管一頭剪成圓錐狀,一根接一根,像編麻花辮般,四綹吸管就能編出一長串,完成後送到草帽行車成帽樣,再加條緞帶,打個蝴蝶結,就是頂美麗的帽子了,絲毫不輸爸爸買回來的大甲藺草帽。
  這樣手作帽子很有成就感,只是吸管一根一根收集實在太慢,經濟好點的同學會十幾包吸管直接買回家,口袋空空的只好慢慢等,如果沒耐心等,又買不起也有方法,到柑仔店留意飲料空瓶,那裡大都還留著吸管,在流行尖峰期,有時客人還在長條椅上喝著汽水,一旁已有人虎視眈眈盯著了,甚至曾出現二三人同時候著的榮景,這怎麼辦?簡單,前人早已留下最公平的方法,剪刀石頭布。
  很難想像吧,「吸管回收」曾是熱門的行業。
  除了編帽子,吸管還能做粽子。
  用剪刀將吸管縱向剪開成片狀,稍稍壓平後,三彎二折,繞呀繞,就能繞出顆粽子來,十幾顆串成一串,中間綴些亮片、珠子,尾端繫上流蘇,大約十來二十串可以組成片門簾,隔壁大哥哥結婚時,新房門口就掛了新娘子親手做的粽子門簾,在喜氣和明星花露水烘托下,格外美麗。
  不同於帽子得挑固定顏色,粽子門簾五顏六色,幾乎紅橙黃綠藍靛紫都行,因此一路上我就在猜,今天冷水攤的吸管是什麼顏色呢?希望不是紅色,那得給姊姊,雖然我也期待帽子早點完工,可是我的門簾也很重要呀!
  幾日沒上冷水攤買冰,攤子上有了新玩藝兒,一檯輪盤,老闆娘熱心的介紹玩法:「只要按扭一按」,她示範著按了一下:「指針停在2就是二碗,停在3就是三碗,很簡單。」
  「我吃不了這麼多。」好像已經中了大獎似的。
  「吃不完可以拿牌子,下次領。」很不錯的條件。
  我想我一定是熱昏頭了,要不就是讓酸甜清涼的梅子冰引誘得完全失去思考能力,以致對轉盤上佔大多數的0和1通通視而不見,心裡只想著三碗欸,好像三碗梅子冰已端到眼前了,因此,當指針不偏不倚停在0上,我一時還反應不過來這表示什麼。如果有一面鏡子,我想此刻我一定可以看到一個目瞪口呆的豬頭。
  是老闆娘親切的招呼聲叫醒了我:「再玩一次,說不定就是三碗了。」
  「哪來的錢呀!」我在心裡大喊,吐出口的卻是貓樣輕聲細語:「可不可以給我根吸管。」我的粽子門簾還在等著呀。
  「要做粽子嗎?」老闆娘果然內行,一猜就中。一碗冰的錢只換來一根吸管,我頹喪得想撞牆,這時攤車後突然站起個人來:「這樣一支一支,要等到什麼時候。」是老闆娘婆婆,原來她蹲在後頭洗碗。看到她我像遇到剋星般,下意識的退了一步,不知該拔腿就跑或是強作鎮定,還在猶豫間,她已把一包吸管遞到我面前:「給妳。」整包,沒拆封喔。我想,我一定又是一副豬頭狀。迷迷糊糊接過,大概太過意外了,我竟連聲謝都忘了說,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這婆婆,今天不太一樣。
  回到家,媽媽問我:「冰呢?」
  啊!啊啊!
  「妳把錢拿去買那個?」媽媽指著我手上的吸管。
  不不不,我頭搖得比博浪鼓還快:「冰吃完了,吸管是阿婆給的。」情急智生,我舉起手中老闆娘給的那一支吸管:「這是吃冰的吸管。」
  所謂最高明的謊言是半真半假,我這被逼出來的謊話也不知媽媽信或不信,只是她也沒再往下追究,但那眼神,明擺著幾分懷疑。
  大概是作賊心虛吧,我放下吸管忙搬出桌子寫作業,其實這時我最想做的是喝杯水,大太陽底下來回二趟路,渴呀。
  可是此時不宜,沒道理剛吃完冰又喝水,只好忍著,直等到寫完一篇日記了,才悄悄到廚房灌了一大杯。
  希望媽媽沒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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