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堂歲月
七個兒女
我家前門深藏在一條長長幽徑裡……蟋蟀叫聲也自牆角響起。中風後的母親,走起路來一跛一拐地,身體的知覺慢慢鈍化,身體也瘦弱不成樣。三姐回到廚房看到母親倒地不起,放聲大哭;祖母見狀拜託鄰居哥哥來幫忙,火速趕往田間通知兄姐快回,當時交通不便,折騰浪費太多時間,到醫院已無氣息,母親人世間短暫停留,生下我們兄妹七人,三十九歲離世。
母親走了,那年我才五歲,六歲時,羨慕鄰居孩子抱媽媽撒嬌親臉,有媽的孩子像個寶,而我總是掛住兩行黃濁鼻涕,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臉,哭泣,大姐說:「死後靈魂不滅,母親會變成螢火蟲飛來哦。妹妹不哭不哭。」
停止哀哭後,躺在草蓆打造的床,毛刺刺的竹蓆子像黃蟻,躺在其上又癢又疼。此去經年,歲月悠悠,不相信姊姊鬼話,母親根本沒有回來過,只有晚風如她最後剩餘的一絲氣息,吹動她靈桌前幡布,引靈所在,看不到螢火蟲。
春耕後田野四處水光粼粼,河床上長滿雜草成為蟲蛙溫床,蟋蟀不分晝夜,一片嘹亮唧唧聲,是農村特有的影像。夜晚,我守在庭院等螢火蟲,帶母親陰魂回家陪我,六歲小女孩最需要母親溫暖疼惜。自高高柴堆望過去,一片薄霧裡螢火蟲提著燈籠,一路尋尋覓覓、高高低低飛舞到我窗前,我終於等到夢中的媽媽(嘴角抽動,放聲大哭)瞬間我被異樣辛酸觸及著。那一刻,好像母女重逢,等待一個重大奇蹟出現,一個驚嘆號。我小心翼翼捧著螢火蟲,怕它飛走。大姐說:「那是母親的陰魂變的。」當時我深信大姐的話,於暗暝與我渺渺遠方的母親相逢,像電影裡慢動作,零距離、不由滿心喜樂。我抓住螢火蟲放在太白酒瓶裡,唯恐母親稍縱即逝,陰魂是飄忽不定啊!
冷巷的涼風繚進床邊,我委實有點害怕;自從離開母親雙手,走在路上,無處不在的風緊緊推自己向前走,無月光晚上,彷彿一個人走進森林,增添孤獨感。「母親走了,走了,不知會不會回來?」一直懸念她。印象中母親黑皮膚,住竹管屋勞苦終生,少有溫飽。兄姐說,昔日小中風後的母親不得閒,家裡窮仍然要為一家十口張羅,更別談調理身體了。七月炎炎夏季,一陣西北雨來攪局,曬在穀場的花生粒,奶奶和三姐忙著用畚箕收成小山堆後用帆布蓋,兄姊們在田裡採收花生,忙著汗水直沁臉上,必須趁著落日之前採收完畢。
我長了一身痱子,又刺又癢,祖母忙追賣粉圓冰的阿桑「捎等咧,買一碗粉圓冰。」阿桑推一輛雙輪小板車,兩大桶一個冰一個粉圓,車前擺放搖鈴,推起板車叮叮咚咚,於仲夏黃昏喝起來,真是眉毛也要長翅膀飛走,暗中感覺祖母最疼我這,黃毛ㄚ頭,五歲即失去母愛小孫女。父親十九歲迎娶十七歲的母親,套句現代話是未成年少女。母親是拖油瓶跟著外婆改嫁到姓樊外公家,甚得繼父疼愛,出嫁時風光嫁妝何止一牛車?由於繼父疼愛有加,母親的少女時代過得甚好,婚後生活豈是細皮嫩肉的笨手笨腳可應付?
父親的木匠生涯總是走山入海,到處為人蓋房子。每趟離家一個多月,賺點微薄工資家用。母親在祖母的調教下,由不懂世事的少女,慢慢為了家計天天添愁,接連7個孩子出生,孱弱的身體未經調養,孩子一籮筐。三十五歲那年產下最年幼的我(排行第七),已是一臉病容,進出醫院頻繁。沒有母奶餵養,更沒有能力照顧我。姐姐說:「強媬中的我是她們輪流用湯匙一口一口米漿餵大。」麵粉袋搖籃在床邊角落,姊姊們輕輕搖晃,乖乖入睡。姊姊算是再世母親,讓我人生惡夢變美夢啊!
啞伯如父
母親柔弱身軀即將油盡枯燈,仍一直從事勞力繁重家事,小中風之後,不捨成群兒女挨餓,總希望農務忙完的孩子,回家就有熱騰騰飯菜吃。盡管殘缺身體不便,猶一再透支體力,生命力一點一滴地耗盡,就在大哥台北師範畢業前夕,母親炫耀的跟鄰居說:「我囝明天師專畢業後,就有人幫我挑水了,感謝咱好厝邊幫忙,今天最後一次幫我挑水。」母親準備煮晚餐,泥地滑滑的,穿著木屐加上跛腳,一個不小心滑了一跤,重摔在廚房泥地上,從此天人永別。幾個月後大哥任教三和國小,領到第一份薪水,七兄妹打扮一番,帶著我們前往大林照相館拍下一張合照,紀念母親辛苦撫育七名子女,也是我生平第一張照片。
隔年大哥娶了古坑鄉山頂姑娘,從此兄嫂照顧弟妹成了他們肩上的重擔。母親逝世後,祖母養育我,出嫁的姑姑回娘家探視,總會帶回伴手。很大一個喜餅,裡面沒有餡,稍微有點甜味的麥餅;因為沒有餡所以耐放。奶奶將親友晚輩孝敬她的伴手,高掛謝籃裡(防老鼠偷吃也防他人偷吃),臥房的天花板橫著木條,穿過一條鐵線吊在半空中。若是肚子餓了,謝籃食物是祖孫倆最幸福、私密的甜蜜時光。
大嫂進門後,除了負責一家大小三餐外,也要下田農作,傍晚時,提早回到稻草堆旁紮草嬰;六歲的我甚得兄嫂疼愛,我除了幫忙紮草嬰之外,還要幫大嫂燒熱水供家人洗澡。紮的稻草嬰不耐燒,一個接一個,一個不小心靠近爐灶,火苗串出來燒掉我前額瀏海,那股焦味深深烙印在幼小心靈。隔年二嫂進門了,兩位嫂嫂輪流生小孩,農忙時期,全家人都忙著,年幼的我負責背著侄子,走一兩公里路去田間找嫂子授乳,這是件苦差事。小小年紀經不起尿急,背上娃兒無法放下,我常尿濕了衣褲。回家之後總免不了祖母一陣叨唸,從此三令五申:「兄嫂們不得讓我啃甘蔗,甘蔗利尿,不利我背著娃兒走一兩公里回家。」
插秧和收割期間,大姐是女中豪傑,跟著鄰里組成的農耕互助隊,四處幫人插秧和割稻,小小年紀的我,跟著大人的腳步,幫大姐送餐送飯,走在田埂上,看到水蛇心驚肉跳,一個不小心,人和飯菜滾到田裡和稀泥泡了湯。大姐彎腰在滾燙的水中插秧,咬人的太陽曬得汗流浹背,晚上見大姐的腳趾浮腫、潰爛,幫她拿藥膏擦拭,年幼的我已經懂得大人賺錢的辛苦。待農耕互助隊包工結束,大姐領了工資,如數留給家用,大姐疼我,偷偷塞給我些許零錢買枝仔冰、粉圓冰。
大哥繼續深造,二哥離家創業,父親仍然在外幫人蓋房,留下老弱婦孺,由家父的大哥聾啞大伯接手,祖母怕她往生後啞伯無處棲身,無人照應,安排與我們同住。幸好有他幫忙,農忙時期的重活,從整田到收割,無一不靠啞伯,他像一頭強壯水牛,領著兩位嫂嫂和姊姊們從事勞動力重的農活。母牛分娩時他是最佳產婆,徹夜守護母牛平安分娩,直到小牛平安落地,帶著濕濕黏黏羊水。母豬生產時也會一旁等待,怕小豬仔被母豬壓死。
啞伯扮演父親一樣吃重角色,他總是守護我們,承擔更多人間風雨,卻沒有聲音,一種無聲之愛,無私奉獻。從早忙到晚默默工作,天未亮即起床餵牲口,駕著牛車去田裡幹活;昏暗中,見他與老牛拖著疲憊的身影回家。祖母總是不捨得唸著,「阮啞巴囝工作認真,暗颯颯猶未蹬來吃飯?做牛做馬拖,真歹命哦。」用袖子擦淚。
啞伯一生中只有一個夢想:「讓家人平安勇健。」夢想很小,卻是開闊無私。啞伯一生永遠沈默、無語、安詳地守護我們。奶奶臨終前最大的牽掛,其實是多慮了,當啞伯於安養院就養時,院方說:「他是親友訪客排行第一名。」年輕時耗盡一生心血養育我們,讓家形成一個天然避風港,如今啞伯臉上斑斑點點皺紋,這是風雨侵蝕,老了,令人不捨。他照養我們,風雨中不離不棄,真如弘一大師所言:「榮枯不須臾,盛衰有常數。」的隨緣了。兄妹輪流到安養院陪伴他,度過生命最後時光,他仍然無聲,一貫的體貼,眼角含淚比著手勢,要我們兄妹各自忙去。啞伯非世間寵兒,卻以一生心血澆灌我們,一份對家人的真誠,似燭光燃燒自己,默默離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