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市長選期又近，我懷念起一個人。祗是這個人與市長選舉無關，這個時候想起他，祗因他過逝的日子，恰是四年前市長選舉的投票日。

他─我稱呼他─三哥。

三哥是我一位朋友的哥哥，因他排行老三，我便跟著朋友也稱候一聲：三哥。

我和朋友及和三哥認識的過往不是我要陳述的重點，而是；我有一個「夢境」，四年多了仍是清晰切記在腦海裡。這個夢境有些「靈異」，卻未曾帶給我任何驚懼，反而憶起時，總感受到一絲溫暖的記憶。

三哥生前在一次健檢時，發現肝臟有異物。其實他那次會去健檢是家人發現他身體狀況有異，叫我幫忙安排最快速的時間，硬逼著他去檢查的。健檢當日就被醫師「勒令」住院手術。由於他健檢的地方在林口，他的家人並沒有告訴我這件事，所以我知道「上情」時，已是他在台北做術後回診後，到櫃檯來找我時，我見到像「消了氣」似，瘦了一大圈的他，追問下才知曉的。

他的手術應算是成功，起碼那時醫師是如此說的。

但是，隔了些陣子，情況好像有異！

三哥又進了開刀房。

朋友說家人商議的結果，暫時別讓他知道怎麼回事吧！三哥向來敦厚謙善，老天爺定會疼惜的。

醫師說應可控制良好。

三哥固定約期回診追蹤，先是單獨來，後來是朋友相陪，兄弟總是步步相隨。有時是三嫂相伴，夫妻總是親密相挽。醫師宣佈能維持現狀就很好，定期取藥即可，朋友工作時間不易掌握，有時無法如約來代三哥取藥，他把健保卡寄來囑我代為取藥，他再抽空來取回。

醫師問我和病患的關係？因為有些藥物是列入管制的藥品。就連我持藥單到藥局領藥時，審核的藥師仍會要求我在藥單背面簽名。雖然他們是與我極相熟的同事。

幫三哥領的藥包似乎愈來愈大包。那是因為藥劑量增加的緣故。

「令兄，很勇敢，很堅強，比我預估的還要強韌的生命力，讓人感佩！」醫師在我代為取藥時，如是對我說。「家兄！」當時醫師問我和病患關係時，我是如此回答的。他並沒有注意到我和三哥不同姓，所以他一直以為三哥真是我的兄長。而我，也真的以面對自家兄長般的心情，關心三哥的身體狀況。朋友會對我敘述三哥的狀況，他帶來的訊息時好時壞，我的心緒也隨之心旌搖懸。

三哥開始需要施打血漿，補充身體必需的成分，因為身體的「製造」能力變差了。他排在每個週末上午來院施打。施打一次需歷時甚久，注射室附設在急診室一角，來往人聲雜沓，三哥怕吵，原本我想情商熟識的急診室護理長，安排將眾多觀察室其中一間，「出借」給三哥使用，但他拒絕了：「沒關係，不要麻煩那麼多人」，三哥、三嫂說著，拿出預備的書報翻閱，在「人聲鼎沸」的急診室一隅，寧靜、安詳地等候點滴瓶裡「支持生命」的液體流入身體。

是的；寧靜、安詳，一直是三哥三嫂給我的印象，從三哥生病起，未曾見過三哥三嫂有任何慌亂、脆弱或失序的表現。也許他們私下曾經軟弱，也曾對泣，但他們表現在外的祗有「承擔」；承擔病痛的來臨，承擔傷痛的加諸，承擔命運的決定。

「三哥瘦得賸下骨頭了，他沒有力氣爬樓梯，我揹他上樓時，踫觸到身體，他痛得臉孔揪在一起了，卻從不出聲。他還是照計畫投資、擴充廠房，他仍是堅信仍有明天，這就是他遠超醫師預估的﹃半年﹄更久的原因，強韌的意志力就是生命力的最佳印證。」朋友說的時候眼眶泛紅，我聽完以後，淚滴已沿腮而下。

「請妳，以最快速的方式，影印三哥的全本病歷給我。拜託！」朋友在電話裡倉促地說。他說三哥：「他！：：：不太好：：：。

「病歷，不用了！我們要送三哥回金門，這是他的心願！」朋友在後來另一通電話裡說。

我知道了原因。或者說：其實大家都有心理準備面對這一天。祗是，真的來臨了，竟是無措，還有更多不捨。

「三哥是一路昏迷的，飛機到了金門，我們在他耳邊說：金門到了。他彷彿是有知覺似的動了動，回到成功時我們又告訴他：到家了，回到金門成功的老家了。他才安詳地走了。」朋友在料理完三哥的後事回台後，與我見面時，對我說那時的情形。說時依舊泛著淚光。

我想了想，沒有打電話給三嫂。

這個時候，三嫂最不需要的就是「安慰」二字。她不需要別人來告訴她：節哀順變，不需別人說什麼：感同身受，不需要別人同嘆：造物妒人──她的悲慟，豈是旁人能代替？你不是她怎解她的痛？就算你曾有過經驗，就算我們也痛；但，誰都不是她，誰都無法分擔祗有共同面對。時間，是最好的安慰劑，我相信。

半夜？抑或者已是清晨？我見到了三哥。我如往常般埋首於工作，他如往常站在我的櫃檯左側對我說：「素霞，我看好了，要回去了，謝謝妳！」他穿著寶藍色的唐裝棉襖，邊走邊揮手，身形削瘦，臉帶笑意，步履雖緩，但狀甚輕盈，我注視著並目送他坐上門外的計程車──

醒來，我再也睡不著，左思右想：方才，我是做夢了嗎？我真真確確是看到，聽到三哥的呀！

到了醫院，上班時間才剛到，我櫃檯的電話立即響起，竟是六姐。六姐就是三哥最小的妹妹。我幾近失聲喊出：「妳怎麼會打電話給我？」「啊？我不應該打電話給妳嗎？我祗是想請妳幫我姪子找個好醫師，他的腳：：：，啊？我是不是打擾妳了？」六姐有些慌亂的說。我才驚覺自己的失態讓她誤會了：「不，不是的，是因為昨夜？呃！或者是今晨？我夢(見)到三哥來跟我說謝謝！他跟我說他看好了，要回去了。我還搞不清似夢？似真？一大早就接到他家人打來的電話，我更分不清了！」。我忙解釋著。「啊？妳夢到三哥！天！」這下輪到六姐叫(哭？)出來了：「素霞，妳知道嗎？今天─今天就是他過逝七七四十九天的日子啊？我們全家人都希望他能讓我們夢見，可是，他大概是不希望我們再難過，未曾入夢來，沒想到竟反而讓妳夢到了，他趕在四十九天這天去向妳說謝謝，他一定是記掛著沒跟你道謝道別啊！」六姐哽咽的說。我在話筒的另端流下了淚。

中午用餐時分，我在餐廳外遇見了陳醫師，就是三哥當時的主治醫師。不再需要幫三哥拿藥，我竟未曾再碰到他。我迎上前去：「陳醫師，我三哥，他走了，嗯─他說謝謝您！」「呃？他沒再來門診，我大概瞭解，他，一直都很勇敢──」。陳醫師沒把話說完，轉身往醫院方向走，原本和他同行的另一位醫師對著他喊：「喂！不是要吃飯嗎？怎麼又走了？」「你吃吧！我，吃不下」。陳醫師把手插在白袍裡，若有所思似地低頭離去。

我承認，我一直不是個虔誠的宗教信徒。

我是個進廟跟著拿香唸阿彌陀佛，去教堂跟著劃十字說阿門的人。夢(見)到三哥卻是我一段難以用科學解釋的「奇遇」。而這段「奇遇」，竟是我對他最深刻的記憶。

四年了，三哥的樣子一直深烙腦海裡，他在天國一定也安詳寧靜吧！這不！他不是在夢裡對我含笑揮手，緩步輕盈離去的嗎？這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