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Enter到主內容區
:::
:::

鴿子

發布日期:
作者: 美子。
點閱率:1,280
字型大小:

1、

後房窗外常有鴿子棲息,時而咕咕咕、咕咕咕,初時嫌煩嫌髒,久了慣了,反成了讀書寫字間的調劑。

大而肥碩的鴿子總是成雙成對懶洋洋坐在窗沿下的平台上,沐著晨曦埋首淨身刷體。我偏愛那隻「小灰」,它總是熱情的挨著伴侶「小白」,輕輕的咕咕咕,咕咕咕,無限濃情蜜意。管它公寓五樓某座那晝夜轟炸的重金屬音樂,抑或這兒剛完結那裡又啟工的裝修工程,那些沒完沒了的軋軋軋或砰砰砰,牠怡然自得沉醉在小小的兩「鴿」世界裡,偶爾,牠仰起頭機伶伶地環顧四周,偶爾瞇著眼享受陽光的撫慰,忽地,卻又奮身鼓翅,啪啪噗噗,讓那些夾在裡頭早已蹩得沉不住氣的羽毛乘勢掙脫主人,灰白灰白地抖了出來,在空中盤旋馳騁,可還沒神氣多久,卻一個不當心,掉入座落在二樓的,我的房間窗口內─吶,就是我寫這篇文字的房間,就這當兒,兩片灰白的羽毛,像倉促逃亡的傘兵,慌亂間被風向混淆了落足點,傻呼呼的飄了進來。

公寓二樓後座兼當臥室的書房,自然不是這些羽兵應當的歸宿,就像牠們的主人之不應棲身城市公寓後巷,窗沿下窄窄的平台上。

天花板上懸掛式風扇緩緩一下一下的晃動,室內的氣流呵掀不起如林間,甚至於公寓之間窄窄的後巷內的風勢;兩片潰不成軍,再也飄不起的羽毛,聽天由命地癱瘓窗邊牆頭一角。於是我伸手拈起,置入書桌旁的字紙簍。

曾經屬於小灰的羽毛,命運完結於城市公寓二樓房間內的字紙簍;而牠們的主人,那些棲身城市公寓後巷之間窗沿下窄小的平台上的鴿子呢?又將以怎麼樣的方式終結?

2、

「小灰」和「小白」,當然是我給牠們取的名字,要讓禽類專家無意中聽見,寬容的,或僅只一笑而過(原諒這麼一個把世事都美化了的文人吧);然要是遇上食古不化的,可要板起臉孔忿忿然:怎麼不尊重專家們經年累月翻山越嶺到處考察的研究結果?

專家說,東亞城市裡的鴿子,多屬斑點品種:頸背部一大片黑中略帶斑點,上半身呈褐色,夾雜黑色斑紋,頭、胸至腹部由粉紅漸漸轉至灰白,啄黑足紅;也有屬斑紋品種的,除了頸背部不帶斑點,其餘特徵同上。

「 Streptopelia Chinensis」 (Spotted Dove) 或「Geopelia Striata」(ZebraDove),就是牠們的名字。

聯際網路的網頁上一個個編排整齊的字母拚成一連串讓我舌頭打結的陌生名詞,以劃一而無從更改的羅馬字讓我安膝靜坐,我彷彿在字與字之間,窺探到那道貌岸然的專家,同樣一本正經地端坐,堅守不容侵犯的專業知識。

所以頸部有斑點的小灰和小白,只能是 Streptopelia Chinensis ,只是兩隻像許許在路上覓食的斑點鴿同伴,當腳踏車、電單車或汽車呼嘯駛過,抑或頑皮的街童鬧嚷嚷地群起驅逐時,爭先恐後以同樣的姿勢攤開翅膀,噗噗啪啪飛了開去。

咕咕咕、咕咕咕。

就連叫聲也一樣。

就因為這樣吧,公寓區內的頑童,以及他們那些,總在每個早晨當流動菜販停在E座外響起車笛時,聚集在菜車旁話家常的媽媽,順理成章地將牠們統稱「鴿子」,簡單省事。

3、

總是在上午十一時左右,菜販林叔那輛全身散了筋骨似的小型羅哩以衝鋒陷陣的姿態從路口的斜坡上咕隆咕隆急馳而下,在公寓區入口處路墩前稍微停一停,而後再咕隆一聲,車笛也就在這時得意洋洋的響起,彷彿為成功闖入敵軍重地而拉起的號角,急促響起,讓人無從錯過。

而公寓區的主婦們也絕不會錯過。

彷彿一天裡最期盼的事,悶了一個上午的公寓區忽然騷動了起來─喔,騷動的,其實是自清晨送了孩子上學過後,習慣不了忽然的清寂而悵然若失,悶了一個上午的主婦們,於是劃空響亮刺耳的車笛反成了天籟仙樂,飄過老早就豎起的耳際,於是各自挽了袋子、菜籃,噗啪噗啪走下樓,走向停在E座外的菜車。

E座外。

宛然成了個迷你市集。

那是個奇特的景象,十來尺長的菜車成了滿載曠世奇物的寶藏,一眾家庭主婦競相尋個縫隙往前擠,青菜豆腐豬肉魚肉雞或鴨,還是雞蛋罐頭等乾糧,都是大地之神恩賜的稀世珍寶,是供奉五臟腑的必需品,怎可錯過了?於是這兒喊切一斤那裡喚來一罐,個個伸長了手指指點點,彷彿慢了遲了,就得落得空手而歸;然而似乎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機會,總是面帶微笑的林叔甚至對某阿嫂哪天會要點雞肉燉湯給孩子的爸進補、某安娣哪天得加些菜為女兒慶生都瞭若指掌,又怎會讓貨源匱乏,與自己的錢囊過不去?

然而主婦們依然樂此不疲,初時我百思不解,可後來,我從一張張興奮的臉容一雙雙煥發的眼神中找著了答案:林叔的菜車,宛然是這些主婦們單調的公寓生活中難得的調劑之一。

生活單調的主婦們,買好菜的,三三兩兩圍攏比拚獨創廚藝或閒話他人家事,斷不了南腔北調的台語客家海南潮州等鄉音的廣東話,以或高或低或尖或細的聲調,與菜車前此呼彼喚的買賣聲混合,譜成一首大都會特產的粵語交響曲,在艷陽底下,大都會的公寓區,樓宇與樓宇之間,尷尬而不安地匆匆竄走。

站在高樓露台上聆聽,一把低沉渾厚的男聲在重重混雜的女聲中脫穎而出─早年隨父南來落籍的林叔,那把字正腔圓的廣州四會老鄉音,兀自清晰悅耳。

 半個小時過後吧,林叔的菜車咕隆咕隆駛開了去,統稱「主婦」的城市公寓區婦女心滿意足地挽著菜籃兜著袋子,噗啪噗啪走上樓。E座外馬路上,殘菜肉屑零落攤散。這時候,統稱鴿子的公寓區禽類,那些先前被逼讓位給車和人的小灰小白和牠們的同伴們,噗噗啪啪飛降下來,落足點,恰恰是先前主婦們圍攏佔據的空間。

咕咕咕、咕咕咕。

就連爭先恐後伸長脖子啄食的姿態,也與主婦們競相伸手擠前指點的姿勢神奇地相似。

4、

來自全國東南西北城鎮鄉野的婦女隨夫留住這座叫著K的城市,蝸居設計劃一、一律八百五十平方呎的三房一廳公寓,嘗試說通行的城市語言,向同一輛菜車選購三餐佐料,上下級數寬度相同的梯間,因菜車而聚也因菜車而散:::。

而城市公寓區的鴿子,卻在菜車的到來而被驅散過後,又因菜車的離去而重聚。

5、

我驚訝於兩者之間的相似,小灰小白的祖先們,那些鴿群,曾經寫意地在許許多多遍佈全國的蔥鬱森林邊緣蹓躂歇息,啄食滿山遍野的草屑野果,然而牠們的子孫卻委曲地蝸居城市一角的公寓區,兩棟大樓之間後巷窗沿下十一、二乘八呎的平台上。

 可不同的是,或許如今的城市公寓區,其實就是曾經的森林邊緣。

因此小灰小白與城市主婦的相異之處,在於牠們並非捨棄原鄉遷往城市;而是建立了城市移居城市的人們,包括那些家庭主婦,為牠們建構了一個新的「家」的模式,一個先祖們全然迥異的生活環境和方式。

或許菜車的到來,也同樣是牠們單調的「平台」生活(喔,牠們甚至沒法簽下公寓區的居住權)的調劑,可牠們是否也如進行盛大的買菜行動,同時藉機暢所欲言過後,心滿意足地挽著菜籃上樓的主婦,那般稱心於零星散落的肉屑殘菜?

咕咕咕、咕咕咕!

E座外一陣聒噪,我瞧見小灰,鼓起翅膀怒氣沖沖往在牠面前啄起一絲殘菜的同伴衝去,那頸帶綠環,明顯稚嫩的傢伙驚起後退:::。

噢,小灰原來不小了,不再是當日攀附在我窗框上,在母親多次誘導下依然不願鬆開爪牙學習飛行的蓬毛小子。當日,小灰緊抓著窗框,即便陌生人如我湊前與牠對瞧,也寧願怯怯地縮起頭頸別開眼神,來個鴕鳥似的眼不見為淨,就這樣,呆了半天,也讓我享有一隻鳥的陪伴,半天。

那其實原是個鬱悶的上午;鬱悶,因為連日來我足不出戶自困於小小的房間裡,為翻譯一份深奧難懂的報告而絞盡腦汁,就像其他碩果僅仔的不甘屈服的城市人,我在理想和現實的邊緣掙扎求存,因為不甘在朝九晚五的波潮中逐流,我在不定期的翻譯工作之間斷斷續續的創作,二樓公寓後房窗外見不著天空,人在窗內,總有一種與世隔絕的孤寂,而咫尺之處即是繁華喧鬧的都會,我總認為不是我選擇了這座城市而是它自然地把我概括了進去,就像公寓區裡那些家庭主婦,以及她們的丈夫,等等,等等。

當然還有小灰小白。

6、

小灰緊抓窗框的姿態,酷似我的固執和堅持。

我永遠學不懂城市裡通行的廣東話,繼承了它的主人的固執,我那同樣不妥協的福建永春鄉音拒絕委身蛻化成源自異鄉的九個音階,偶爾逛夜市場,我嘗試以城市語言讓自己不顯得那麼突兀時,它則以荒腔走調來抗議它的不滿,特意讓它的主人特立獨行而與週遭格格不入。

然而所有的固執和堅持,只能化作有關城市的文字,哦,就像你在讀著的這一些,掙扎著尋找一個空間,嶄露頭角,可往往卻錯了落足點,如小灰的羽毛,無緣翱翔命運已終結。

可錯了落足點的,又豈只是一些文字,和羽毛?

我把臉頰緊貼窗框往外張望,依然見不著天空。

  • 金城分銷處
    金門縣金城鎮民族路90號 金城分銷處地圖
    (082)328728
  • 金湖分銷處
    金門縣金湖鎮山外里山外2-7號 金湖分銷處地圖
    (082)331525
  • 金沙分銷處
    金門縣金沙鎮官嶼里官澳36號 金沙分銷處地圖
    0933-699-781
  • 金寧分銷處
    金門縣金湖鎮武德新莊118號 金寧分銷處地圖
    0910334484
  • 烈嶼分銷處
    金門縣烈嶼鄉后頭34之1號 烈嶼分銷處地圖
    (082)363290、傳真:375649、手機:0963728817
  • 金山分銷處
    金門縣金城鎮民族路92號 金山分銷處地圖
    (082)328725
  • 夏興分銷處
    金門縣金湖鎮夏興84號 夏興分銷處地圖
    (082)331818
回頁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