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家庭際伴蛩聲
來自水頭碼頭的海風,吹得蓊鬱樹海搖曳生姿,銀白色的月光透過木製的窗櫺,伴著環繞古厝的婆娑樹影,照進這大約四坪大、陳設簡單雅致的廂房,浮影流光映照著四面牆壁和天花板,環景澄澈空靈,滿室沁涼颯爽,兼有夏夜的小精靈,在屋後屋後的草叢間、菜圃中、石板道旁,或是窸窣地低吟,或是蟈蟈地清唱,或是蛐蛐地高歌,營造著錚鏦輕盈的水晶音樂,令人飄飄然如入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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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透明的塑膠桶內,雄姿英發的公蟋蟀站在一截樹枝上,舉起金褐色皺摺的翅膀,優雅的摩挲著,好像在拉小提琴,銀鈴般的唧唧聲清越靈動。害羞的母蟋蟀躲在菜葉下,靜靜聆聽著那優美的弦樂。我也放下手邊工作,閉目養神,在蛐蛐兒(蟋蟀俗名)的奏鳴曲中,彷彿遠離塵囂,置身田園……。
小學四年級的女兒小羽,有一天從學校帶回一張自然科老師給家長的同意書,內容是說:配合這學期自然課的昆蟲單元,在自然科教室將飼養蟋蟀,也鼓勵孩子們帶回家飼養及觀察,但需徵得家長同意。小羽從小愛好小動物,立志當動物保育員,當然不肯錯過這學習的機會,我當然也欣然同意。
我將家中一個原本放海苔的空塑膠桶洗淨擦乾,交給小羽帶到學校。第二天,小羽帶回一隻渾身黑亮、披著金色披風的公蟋蟀。他的觸角一長一短,應該是群養時和其他公蟋蟀打鬥造成的。雖然如此,他在我們一家人心目中仍是最帥的萌寵。
我剷了一些陽台花圃中的有機土鋪在塑膠桶底部,灑上一些水;經營餐廳的外子放下幾片高麗菜葉,和幾根胡蘿蔔絲;正在啃棗子的大兒子小翔,切下一小片新鮮多汁的棗子招待嬌客;小羽仍擔心水份不夠,會導致蟋蟀缺水生病,按照學校老師的建議,用寶特瓶蓋裝著沾濕的衛生紙團,放進蟋蟀的家。
如此佈置停當後,我們便滿心期待這位穿著燕尾服的小音樂家獻奏一曲,但頭兩天蟋蟀並不常發聲,令我們擔心他是否活動力不夠。不過,當我們出門後回家時,往往在門口就聽到活潑響亮的唧唧聲,欣喜地開門進屋,這有個性的提琴手卻立刻放下琴弦。幸好三天後,這位天生的音樂愛好者就經常鳴奏了,不論燈光多亮、人聲多吵雜,他都弦歌不輟,想來是適應環境了。
可愛的鄉村提琴手,為我們在都市忙碌又平凡的生活增添了幾許溫馨的暖調。每天傍晚,疲憊地回到家的我們,往往為看家的小房客帶回幾樣禮物:有時是書包裡放著幾塊校園中的石頭,有時是皮夾裡壓著幾片人行道上的落葉,有時是口袋裡揣著幾根公園裡的斷枝。活力十足的蟋蟀對這些禮物總是看似非常歡喜地接受,當作攀爬架爬上爬下、充分運動,或是當作舞台振起雙翼、高歌一曲,這令我們每天樂此不疲地選揀著可能討他歡心的小物,這袖珍的森林小屋因此經常更新著擺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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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家鄉金門縣水頭村,晚上是經常聽得到嗚蟲合奏的,不僅是蟋蟀,還有螽斯、蟬等各種音調、節奏不一的聲音此起彼落。我因家庭和工作居住於台北後,晚上只聽得到摩托車的來來往往,或是醉漢、年輕人在街上的吵鬧喧嘩。每年寒暑假我回鄉省親時,晚上總是把我房間的兩扇窗戶都打開,讓帶著泥土青草香和樹葉沙沙聲的自然風吹進來,聽著美妙的蟲蟲協奏曲入眠。
在溫室效應、空污和噪音都相當嚴重的台北市,人們緊閉門窗,阻止任何空氣、聲音和氣味飄進室內,然後購買香氛精油擴香儀,散放茶樹、檀木、薰衣草等號稱天然的香氣;用床頭音響播放著蟲鳴鳥叫、流水潺潺的催眠音樂。我不跟這些流行,只魂牽夢縈著故鄉的夜。這也算是一種「曾經滄海難為水」吧!
如今的水頭村與我兒時的記憶,自然有些不同。許多人家蓋起了現代化的透天厝,傳統的老屋經過改建,無論自住或經營民宿,都裝上了冷氣和暖氣。爸媽也怕我中暑或著涼,常叮嚀我太熱或太冷就關窗、開冷氣暖氣。不過我這個在外地討生活、久久回娘家一趟的金門女兒,總是情不自禁地大開窗戶,看看故鄉的景致、聞聞故鄉的味道、聽聽故鄉的聲音。
雖然一向愛聽蟲鳴,但如此近距離地欣賞和諦聽一隻公蟋蟀的演奏,倒還是因為女兒的學校作業,才有了這生平頭一遭的體驗。這小小演奏家鄉村田園風的音樂撫慰了我的鄉愁,每晚在他的樂聲中我總能安詳恬適的進入夢鄉,比任何催眠曲都悅耳又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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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要替他找個母蟋蟀呀?」
老公和小翔小羽幾次隨口問起,我總不置可否。
直到一堂自然課後,小羽下定決心地對我說:
「去買一隻母蟋蟀吧!」
飼養了這隻公蟋蟀後,我經常把他的照片和音檔傳給在金門教書的弟弟分享,也從對昆蟲素有研究的弟弟那兒,對蟋蟀的一生有了大致了解。許多問題,是當初只因「配合課程自然觀察」而飼養蟋蟀時,從沒想到的。如今,我深深感受到:「自古傷離別」的多情之人,飼養蟋蟀前實應三思。
我不忍將殘酷的現實對年幼的女兒說破,試探性地問道:
「不過妳知道公蟋蟀結婚以後,會發生什麼事嗎?」
「我知道啊!今天老師有放影片給我們看。」
出乎我的意料,小羽對於蟋蟀的生命歷程,似乎比我還了解。心想:孩子畢竟心思單純,對「別離苦」尚未有深刻感受。我嘆口氣說:
「如果替他找個女朋友,他結婚後不久,就會離開我們,去當小天使了。妳不會捨不得嗎?」
「會呀!」小羽認真地說:「但是我們老師說,這對蟋蟀來說,是很重要的事啊!」
「說的也是啦……」我囁嚅著:「而且就算不讓他結婚,日子久了,他還是會逐漸衰老,步向死亡……。」
「那樣更沒意義啊!」小羽煞有介事地說。再次出乎我的意料,小羽對這事似乎多少思考過,居然還說出了「意義」這個詞。我幾乎被說動了,心中轉著念:與其等到他孤單離世,才後悔未替他覓得良緣,空留遺憾,倒不如早些做個紅娘,完成他的終身大事。小羽又說了:
「而且他每天晝夜不停地鳴叫,不就是為了結婚生子嗎?」
這話徹底打動我了。的確,人家的動人情歌,可不是唱給我們療癒心靈的,而是在聲聲呼喚著運命中的伴侶。我只顧著欣賞天籟美聲,卻忘了他的需要,實在太自私了。於是,我承諾小羽:這個週末,就帶她去寵物店,尋訪公蟋蟀的另一半。
經過這番談話,夜間聆聽蟋蟀唧唧,感觸有些不同了。心想:生命的意義,究竟是創造宇宙繼起之生命?是圓一個讓生命不再有缺憾的緣?還是傾全力嘹亮一季的生命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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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頭村老家的後方,是一大片青蔥濃密的樹林。敏捷的松鼠在樹幹上奔跑,輕靈的黃蜻蜓和白粉蝶在林間飛舞。每天清晨和傍晚,鵲鴝和白頭翁成群聚集於樹冠,看似樹上開滿了黑白色或黃綠色的花,又像是無數嚶嚶成韻的跳躍音符。
我喜歡在林間漫步,踩在柔軟的草地和厚厚的落葉上,偶爾邂逅小巧的蝸牛,翠綠的蚱蜢,醜得可愛的蟾蜍,帥氣挺拔的蟋蟀,也曾蹲下來凝神細視,直到他們鑽進土壤、跳過草葉,離開我的視線,我才站起身來,望著湛藍蒼穹下的茂林,舒展筋骨、做個深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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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雋幽美的蟋蟀聲,自古受人喜愛。唐代後宮佳麗以傾聽蟋蟀的鳴聲,排遣長夜漫漫的寂寥,《開元天寶遺事》中記載:「宮中秋興,妃妾輩皆以小金籠貯蟋蟀,置於枕畔,夜聽其聲,庶民之家亦效之」。詩人賈島在走訪靈隱寺時,認為在修行中聆聽蟋蟀聲,能使心思更清澈靜定,因而寫下「人在定中聞蟋蟀」(見〈早秋寄題天竺靈隱寺〉)之句。宋代學者翁森在名篇〈四時讀書樂〉中,更直指蟋蟀聲帶來的秋高氣爽之感,能提高讀書的效率和樂趣:「昨夜庭前葉有聲,籬豆花開蟋蟀鳴。不覺商意滿林薄,蕭然萬籟涵虛清。床前賴有短檠在,及此讀書功更倍。讀書之樂樂陶陶,起弄明月霜天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