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Enter到主內容區
:::
:::

血湯

發布日期:
作者: 吳鈞堯。
點閱率:1,379
字型大小:

三叔一行人刻意不提佩佩的事。他們其實也無法遺忘。

佩佩過世近半個月後三叔才被親友告知。親友在電話中說,佩佩被男朋友殺死了。刀子刺進身體,一刀接一刀,就死了。三叔跟佩佩沒見過幾次,他想了想,最多五、六次吧,在佩佩還是小學生的時候,露出兩排兔牙,撒嬌地說,叔公,到我家吃飯,媽在催你,快點走。後來是她讀國中、高中。三叔告訴兒子有雁佩佩的事。那時他正在露台烤肉,月亮透出烏雲,地上人影幢幢。翁有雁很鎮靜地問,是明芬的佩佩嗎?三叔說,還有那個佩佩?

死了?翁有雁跟妻子說,記得嗎?去年回金門小住時,堂嫂家裡那位個兒不高,留有瀏海的女孩?她死了。妻子瞪大眼睛,大叫我記得,我記得,是那個在金城幫人理頭髮的姪女。翁有雁補充說,她幫客人洗頭,她還不會理頭髮,她不會的東西還很多。佩佩知道自己還有很多事務要學。洗頭、再洗頭,雙手凝力為爪,按摩,又抓抓。除了洗頭她還學過別的,老板娘只讓她洗頭。一切,從基本做起,學校學的美容先放一邊。洗頭,一個月八千元,夠自己用,給了媽媽幾千塊後還可以存個幾千塊。洗頭,張三的頭李四的頭,然後,一定會是志豪的頭。鏡子裡,掛著志豪淺淺的笑。她在瞄她,她偷罵他無聊,心裡有一點甜。佩佩,下班後一起散步、喝咖啡、看電影?好?不好?後來還是好。

佩佩跟明芬說,志豪住中和,家裡開了個小工廠,做鐵窗。當然是住在台灣,阿兵哥,哪一個不住台灣?贊仔跟明芬說,你是要怎樣阻擋?長大了,要嫁人,要她嫁給誰?交往交往,合的話再考慮。明芬剛剛嫁了大女兒,去了台灣,老公還算疼她。不然,要嫁給誰?黑暗中,贊仔的手繞上明芬肥胖的腰身,會有一個男人把他的手探入佩佩身體,絲毫不覺侵犯的,始終充滿甜蜜的,手知道訊息,沒有忌諱也沒有隱私,無保留地喘息。欲望在此透明,而且快樂。佩佩也應該擁有這個人生的,跟多數村裡的、城裡的女孩一樣,嫁到台灣,過同樣的四季,寫不同的故事。

是應該要給佩佩選擇的。明芬說,只交往一個,那會知道好壞?佩佩的意思是只在一間理容店洗頭,那知老板娘工夫好壞?是應該擴充的,天空大了以後,雲會來得更多、更美,比如低低的層狀雲、氣流不穩定的積雨雲、高高的而形狀像美麗漣漪的卷層雲。佩佩還是到台灣了。照樣洗頭,住在租來的小公寓。因為是志豪的要求,因為不適應這個島的步調,因為愛,在渡過快樂雲霄飛車後的晚上,志豪沒有回家。他們擠在單人床。佩佩很害怕,志豪說不用怕,我愛你,會給你幸福。佩佩身體被開了一個洞了,佩佩流了一些血。志豪很得意也很高興。他趁佩佩緊張得跑進廁所看傷勢時專注地看著血,甚至還低頭去聞。腥的,紅的,形狀像柳樹迎風搖曳。志豪大聲說,那不是傷啦,那只是成為一個女人必經的過程,會好的,不需要抹藥。

志豪注意到血還在反光呢。像鋁合金在陽光下閃爍,像急速翻動新款台幣時漾出燙金的標籤,像一種驕傲。志豪喜孜孜地瞧著血。

三叔一行人刻意不提佩佩的事,見面時,明芬像藏了心事的少女,羞愧地低著頭。翁有雁也被囑咐,不要提佩佩的事,卻一再想到親友影印給他的報紙。三叔也一遍遍提醒自己,不要提這件事,卻仍然想到新聞報導過這件事。一樁再也尋常不過的情殺,被殺的人死了,殺人的人自殺,聽過就算了。沒有人想到,那是他們的佩佩。

秋末的夜已跟冬天沒有兩樣,割下的高粱穗擱在馬路上,讓急駛而過的車子碾落穗粒。明芬的屋後不遠是一間因應觀光而開的餐廳,大型遊覽車徐徐停妥路肩,走下一批一批衣著光鮮的觀光客。他們打量坐在庭院板凳上抽菸喝茶的三叔、有雁跟贊仔等人,沒有交談,但人人臉上掛著一副觀光客的審視神態。翁有雁被看得不舒服,贊仔卻不以為然,他已習慣被人打量。他黝黑而乾裂的皮膚,凌亂的髮跟沾了水泥的上衣,將成為觀光客記憶金門的方式之一。晚霞早被吞沒,天空留著一絲冷冽天氣裡特有的青色,不久也慢慢退去,繩蟲圍繞著路燈的燈罩飛舞,乾杯的聲音滲出餐廳密閉的窗戶。明芬接了一通電話,高興地告訴贊仔說,餐廳明天要蛤仔,越多越好。

吃過晚飯喝茶。還是鐵觀音,濃濃的黑茶湯,沒什麼香氣,卻讓翁有雁喝得滿足。翁有雁住在佩佩的房間。從默契地不提佩佩後,氣氛平靜維持著,彷彿真的可以遺忘,但一走進房,他又想起那份報紙。明芬沒有扔棄佩佩的物品,電腦、高中書包、參考書,還有鑲在黃繡色金屬框裡的照片。

翁有雁睡不著,走上屋頂抽菸,往下看,明芬的窗還亮著。茶壺在贊仔那裡,有雁走下樓要茶喝。燈是亮的,他輕扳門鎖,門卻鎖上了。不知道該不該敲門,也許他們睡了,忘了關燈。不該敲門吧,翁有雁想走開時,贊仔說話了,他問明芬,手指的傷怎麼還沒好?要撒雲南白藥嗎?明芬說,不痛,沒關係,明芬的指上的傷幾乎潰爛,隆起皺巴巴的皮,皮上鮮紅的肉被水漂白,像剛磨好的豆腐。明芬說睡吧,明天就會好的。

贊仔很快睡熟。大地下著安靜的氣氛,連風也不動了,明芬打開一小縫窗,沁涼的空氣透來,像長了嘴巴的冰塊輕輕哈氣,她瞇著眼珠子無神地張望看不穿的黑暗,好像真的可以遺忘似的,三叔他們都沒有提起佩佩。三叔花白的鬍渣懸著佩佩笑著喊痛的呼叫,被三叔抱著的佩佩躲著鬍渣,卻是躲不過。佩佩掙脫以後,腮幫子一臉的紅,卻笑盈盈望著三叔,絲毫沒有逃開的意思。明芬咯吱咯吱笑著。

真的有些疼的。明芬觸碰傷口,開了一盞燈看傷。燈光像把肉翻了過來,透著慘紅,彷彿死了許久的肉,又彷彿是肉死了。佩佩,你還笑,你怎麼不逃,讓三叔用鬍渣搔癢。你怎麼不逃呢?佩佩說,我不是不逃,我一回來,志豪就把門堵住了,生氣地問我,他是誰?

佩佩一臉無聊地表示,只是一個朋友。朋友?我才不信。志豪說你的手機有他的留話,我到理容店找你,老板娘說你請假跟朋友出去。誰比我重要?你不坦白,你騙我。佩佩說,真的只是一個聊得來的朋友,我不能有朋友嗎?志豪問,你要朋友做什麼?佩佩愣住了,結巴地說,這是我的自由。

不是,志豪推了她一把。不是,你是我的。志豪被自己的話刺傷了。佩佩到台灣不久就變冷了?怎麼冷的?什麼時候?為什麼會冷?志豪在自己的傷痛裡看見機車停在理容院門口時,自動門才打開,她高興跑出來。爸媽說金門姑娘乖,什麼時候娶回來做某?志豪退伍後一回台灣就告訴爸媽佩佩的事,爸媽等著見她,佩佩也很急,講著講著時,就在電話那頭哭了。他跟爸媽說是在理容院認識的,佩佩幫他洗頭時,會多幫他抓五分鐘,志豪看見鏡子裡的佩佩專心洗頭的樣子。

佩佩說,這是我的自由,不是的,你是我的。

志豪粗暴地推了她,他是誰,你們做了什麼?志豪看見陌生男人親吻佩佩,陌生男人擁有佩佩。她驚慌地說,沒有,志豪搶著說我看見了,你緊緊抱著他,他是誰?佩佩說,真的只是朋友。他在貿易公司上班,佩佩調侃他老是理西裝頭,他們聊起來,年紀比佩佩大多了的男人,佩佩說我有志豪,我不能。男人說你會知道誰比較好,佩佩相信她可以選擇,就像洗頭,可以在金門洗、在台灣洗。志豪逼近說,誰?到底是誰,你說不說?佩佩縮到牆邊,聊得來的朋友,會進一步交往也說不定,到目前為止只是這樣,一起吃飯、偶爾看電影,他很好,很會照顧人,只是這樣。

佩佩沒有機會開口解說他,她猶豫著該不該說,硬硬的東西刺進她身體,身體破了洞,痛得厲害,血開始流,她尖叫著倒下去,硬硬的東西被拔出來,細細長長的水果刀,然後又是一刀。佩佩哭著大叫志豪、志豪,你是在做什麼,我很痛呢,血一直流。

阿母,我很痛呢?

飛機準備起飛,催促、醞釀,猛地放了出去,機身滑將過去,轟隆隆震響空氣、樹葉、陽光,在耳畔啁啾的鳥聲被壓進沈沈的海底,一陣急嘯,飛機衝過,屋簷、窗戶跟躺在床上的翁有雁一起顫抖。翁有雁醒來時已是早晨,飛機留下長嘯後的急喘,飛遠了。翁有雁不知道,他夢到凶殺的經過,還是找到一個故事。

翁有雁決定跟明芬到海灘撈蛤仔,餐廳老闆跟明芬說今天台灣來好多觀光客,要煮新鮮的蛤仔湯,蛤仔的價格比起翁有雁離開金門時好多了,一斤幾塊變成一斤好幾十塊,再說,撈蛤仔的人也少了。明芬領著翁有雁走下通往海岸的陡坡,入口處的兩座崗哨已經頹倒,綁住鐵鍊的鐵樁已不知散去何方。早些年,衛兵守著崗哨,車來時解下鐵鍊讓車經過,斜坡下的軍營成了一個廢墟,從山腰鑿開的,原本住著士兵跟停放戰車的山洞雜草蔓延,路兩旁的樹蓊鬱地延伸,空曠的路漸被遮掩,翁有雁覺得他正經過一個隧道,海濤聲在樹林拱起的蓊鬱天空外響著。

明芬擔著兩個大大的水桶搖晃走著,閒聊,知道田漸漸荒了,贊仔當水泥工,閒暇時種花生跟高粱,不養豬以後,玉米幾乎不種了。

看見熟悉的機場跑道了,明芬說不可以像前些年那樣隨意跑過去,跑道兩旁紅色的小燈不停閃爍,得等燈熄了才可以。跑道的盡頭是朦朧的太武山,飛機衝刺而去,彷彿撞上太武山前倏然轉彎,繞上台灣海峽。明芬穿著寬鬆的長褲,卻掩不住臃腫的臀,她站著,像雜亂的布料垮了下來,縐的,一層一層。明芬的臂膀依然粗圓,脖子比翁有雁還粗,繫著一條發出反光的白金鍊子。陽光強,明芬瞇著眼,看不見眼珠的眼眶浮浮的,像隨時會飄走,但眼睛的線條卻又堅毅得不容抖動。海隱藏在跑道路面防風林內,像撞上綠色的林,震出嘩啦嘩啦的浪濤。翁有雁已十幾年沒有踏上海灘,但知道海就在那裡。

明芬的瞇著的眼睛微微開了一下,跟翁有雁說飛機來了。跑道盡處飛機徐徐轉正,經過他們,風捲了起來,他們壓低斗笠,轟耳的噴射引擎聲震動他們的腿,也讓海濤消失了。飛機起飛後,紅燈卻還在閃。翁有雁說,要走了嗎?他沒想到到海邊撈蛤仔要等這麼久,明芬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不行,但她也不想再等下去,只好走小路了。明芬走進機場跑道下的排水溝渠,跟翁有雁說,哪,這就是我們的小路了。翁有雁低著頭看,渠溝遠方透光,穿過渠溝即能穿過跑道。明芬帶頭鑽進去,翁有雁跟著,剛開始他還半蹲著走,走不久便得爬著,翁有雁說,早知道會這麼狼狽就不來了,明芬回頭朝他笑。

通過渠溝,翁有雁不住喘氣,明芬笑說,很久沒爬了吧?的確是。渠溝是他童年玩耍之地,那時候年紀小,淤沙少,就這麼一路跑過來。走過渠道口,風景豁然開了,海,就在眼前,白色的沙,晃著刺眼反光的海。海平線上,軍艦跟輪船像紙雕,浮著,像一層幻影。然而,那卻是真的幻影,翁有雁撈了一會蛤仔後,會抬頭看海,輪船真在移動,而且分成兩個方向,一個朝更深的海平線,忽然間消失,一種開進料羅灣,駛進港口也不見了。翁有雁想起小時候來海邊撈蛤仔時,也常常盯著海平線上的輪船發呆,不管那一種方向在他的視線消失,他仍站在海灘撈蛤仔,夏天撈、冬天撈,今天撈完,明天以及很多天以後還是會來撈。他站在海灘,仔細望著,船艦們都在動,卻不容易分辨移動的證據。

明芬喊他說,你是在看什麼?是不是不知怎麼撈蛤仔了,來,我來教你?翁有雁不客氣地說,那有這種事,我從五歲就開始撈蛤仔了。他熟練地在淺灘撈。明芬知道他沒有忘記,知道蛤仔躲在淺淺的積水裡。她捲好褲管跟袖子,雙手豎成手刀,斜斜插進軟軟的沙,剷起來沙,扔到一邊,再插進,剷起沙,扔到一邊後,蛤仔就藏不了,軟軟的舌尖從蛤仔閉合的縫隙吐出來,她一手抓住扔進水桶。你知道你終於會死吧?堅硬的貝殼雖然堅硬,但你的堅硬跟這道菜無關,你終會被溫度燒得失去抵禦,想著放鬆一下下吧,一下下就好,於是你的手臂軟了,你已經無力索求什麼。

明芬跟翁有雁撈了很多肥肥大大的蛤仔,翁有雁撈到大的,會示威地拿給明芬看,明芬撈到更大的,會大聲呼叫翁有雁說,我撈的更大。明芬前一晚貼的OK繃掉了,血滲出來,明芬沒注意,也不感覺痛,血絲浮在剷起的砂子上,被扔在一邊。轉眼間,明芬旁邊立著隆起的小沙堆,剛開始還看得見的血,慢慢滲進沙堆裡。

肥大的蛤仔都賣給餐廳,剩下的煮湯。晚餐時,明芬稱讚翁有雁真厲害,去台灣十幾年,還記得怎麼撈蛤仔。明芬拿湯杓幫三叔添湯,不小心撞了湯柄,指頭忽然流血,滴了幾滴在桌子上。一滴微小的血滴進湯裡,翁有雁裝作沒看見,但不知道其他人沒有注意到。三叔說趕快敷藥,一架飛機飛了過去,轟隆隆的巨響罩了下來。明芬說,那要敷藥?一點小傷,不會死。飛機的噪音太大了,三叔沒聽見,明芬大聲嚷,一點小傷,不會死的。大家都同意地點點頭,不用抹藥,喝湯吧。

血融入湯裡,完全看不見血的顏色。(下)

  • 金城分銷處
    金門縣金城鎮民族路90號 金城分銷處地圖
    (082)328728
  • 金湖分銷處
    金門縣金湖鎮山外里山外2-7號 金湖分銷處地圖
    (082)331525
  • 金沙分銷處
    金門縣金沙鎮官嶼里官澳36號 金沙分銷處地圖
    0933-699-781
  • 金寧分銷處
    金門縣金湖鎮武德新莊118號 金寧分銷處地圖
    0910334484
  • 烈嶼分銷處
    金門縣烈嶼鄉后頭34之1號 烈嶼分銷處地圖
    (082)363290、傳真:375649、手機:0963728817
  • 金山分銷處
    金門縣金城鎮民族路92號 金山分銷處地圖
    (082)328725
  • 夏興分銷處
    金門縣金湖鎮夏興84號 夏興分銷處地圖
    (082)331818
回頁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