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邊蔡永耀洋樓
今年八月在金門日報拜閱一則陳麗妤記者的報導--「藝啟尋金--愛上博物館」,在十七日推出「親子共遊博物館--尋幽探訪話浦邊」,四十位親子參訪浦邊聚落中的古蹟、歷史建築,……。雖未躬逢其盛,想必滿載而歸、不虛此行。
浦邊是一個文化資產豐厚的傳統聚落,除古蹟外,根據《金門歷史建築影像》(李錫隆總編輯)清查:「歷史建築」多達十八處,在數量上,名列金門各村前茅。洋樓氣勢雄偉、大厝富麗堂皇,整個浦邊村瓊樓玉宇、美不勝收,一旦走入村內,足以讓人沉迷其中而流連忘返,不妨來一趟知性之旅、感受一下建築之美!
民國四十二年二月,我一歲五個月,父親由陳坑(正義)國校調任浦山國校校長,一家三口起初暫居「份叔公仔」大厝,後又遷居周永火洋樓二樓(今已拆除),由於空間狹小,住沒多久,正巧母親遇見洋樓起造人蔡永耀夫婦,蔡夫人是廈門人,與父親一見如故,也正好她們要回新加坡僑居地,就對父親說:「吳校長,我的洋樓反正空著,你們搬來住,住多久都沒關係,只要你們早晚為我祖先『燒香點火』,我不會收你們房租。」在此因緣際會下,就與「蔡永耀洋樓」結下二十年的緣分。
至於蔡永耀先生,瓊林人氏,何以蓋了一幢洋樓、一間二落大厝在浦邊,而且外加圍牆,自成一區?打探之下,有此二說,一是父親入贅說、二是祖父入贅說,無論哪一說,都是入贅浦邊趙氏,因此蓋在浦邊,自是無可厚非、情理所在,由於兩棟建築歷史悠久、風格獨特,均列歷史建築,可謂實至名歸。
《增廣昔時賢文》云:「山中也有千年樹,世上難逢百歲人。」故金門俗語云:「有百年厝,無百年主。」厝能屹立百年不墜,而人難有百年之身。一幢樓厝,幾番易主,極為尋常。
拜閱一些歷史建築的書刊,只有簡略概述硬體部分,如建築名稱、座落地址與創建年代,換言之,只談靜態的樓厝,不談動態的人事,靜態的樓厝單純不變,易於考證;而動態的人事則複雜多變,後人難以追溯。因而一般的歷史建築書刊,對此部分著墨不多或是付之闕如。
日前特地前往臺北市「迪化二○七博物館」參觀「老房子新生命─二十五個老房子的故事特展」,其中有一個「金門水調歌頭民宿」,於清乾隆年間起建,展品標題有句話:「房子本身沒有生命,是來住的人給了古厝本身生命力。─顏湘芬」,觀後頗有同感,現在我要說的正是這棟洋樓「來住的人」。因而為洋樓說故事,著重在住者人事的異動,而淡寫樓厝的建築。
浦邊蔡永耀洋樓,創建於一九四五年,即民國三十四年,母親時年十七歲,親眼目睹該樓一磚一瓦的堆砌,根據《金門洋樓的外廊樣式》(聶志高著),將它歸類為「三凹壽番仔樓」,二樓中央部有三拱圈外廊,廊內右側有大灶,樓上樓下各有客廳一間,兩側計有四大房,即是大致的輪廓與格局。
蔡永耀洋樓人事部分並不複雜,在這七十四年間,易主三次,約略分為三個階段:初期是「屋主自住託管階段」,自新屋創建的前八年,是屋主夫婦自住,由於旅居新加坡,住期不長,斷斷續續。中期是「吾家租借居住階段」,約略二十年之久。後期是「趙氏子孫居住階段」,迄今住了四十六年。
吾家承蔡永耀賢伉儷之眷顧,有幸一住二十年,讓浦邊成為我魂牽夢縈的故鄉,也讓我以「浦邊人」自居自傲,這都得拜蔡氏之賜,雖云吾家朝夕燒香點火、維護洋樓有功,但比起讓吾家有個遮風避雨、寬敞舒適的棲身之所,前者已是微不足道。
在這二十年期間,吾家從使用一廳一房到二廳三房,即是這棟洋樓的一段故事。記得在我年幼時,二樓右房是父親闢為何浦教師的宿舍,含樓上客廳、外廊也是恩師使用的空間,我們很少上樓,也不敢隨意上樓。記得許金龍、許清堯、薛永義、洪文章、鄭藩山、許榮緒、蔡水木……諸位恩師都曾住過一段時日。樓上左房則是堆放雜物,至於樓下右房是一間「神秘的境地」,長期房門深鎖,從門縫窺探,全是塵封已久的家具,小時候對於這間「密室」還有些許的畏懼與遐思!
走進大門,矗立著左右兩支潔白大理石圓柱,每在炎熱溽暑,我會打著赤膊抱著光滑冰涼的石柱「消暑取涼」,右柱右側是上樓的木梯,底下有二、三階石梯是我低年級時的「書桌」,每天放學,便趴在這裡寫功課,接著看「四郎真平」漫畫書。木梯下面空間,擺著廚房用品及兩組炊具(火雞),火雞之後角落是陶製大水缸。左柱後方是一張長方形原木餐桌,是吾家三餐用膳的地方,餐桌後面是一張長形桌子,上面擺著兩個鋁製臉盆,是吾家的盥洗處。客廳正中央有中案桌及屋主列祖列宗祖先龕。樓下客廳可說是集客廳、餐廳、廚房、盥洗室於一處的地方。圍牆內一大片的門口埕是吾家兄妹得天獨厚的活動場所,在此度過甜蜜的家庭生活。
八二三砲戰期間,吾家三兄妹各為七、四、一歲之稚兒,為了家小的安危,父親在樓下左房之後方,以四個汽油桶為柱,厚門枋為頂,上鋪海蚵殼,又在正上方的二樓地板鋪上一層約二十公分的海蚵殼補強,以便在逃避不及的危急下,充當臨時避難所。八二三過後,父親立即清除乾淨、恢復舊觀,這是使用一廳一房的階段。隨著我們兄妹的成長,恩師的搬離,吾家才真正使用二廳三房,也是吾家最寬敞舒適的階段。
在烽火連天的歲月,吾家洋樓難以倖免,曾經命中兩次宣傳彈的圓型後座,其中一枚後座自空旋轉而下,重力加速度,直接穿透屋頂,而後回轉穿牆衝出屋外;另一枚發生在父親住院期間,直接打中二樓弟妹的床鋪,所幸金章表弟自台返金,弟妹陪他尚未就寢,兩枚均未穿過一樓,家人安然無恙,感謝老天保佑。事件過後立即僱人修補,這棟如生命共同體的洋樓,吾家視如自家,平日打掃清洗,過年粉刷維修,盡心盡力、呵護珍惜。
兒時的浦邊,駐滿軍隊,洋樓二樓正面外牆,軍人以白色油漆刷上「整齊清潔」四個大字,門前一道泥土圍籬,軍人在上面以小石小貝鑲成部隊隊徽與精神標語,為這段歷史留下見證。
在吾家居住這二十年間,屋主未曾返鄉探視,起初是屋主舅父「墻伯公」來收房租,後來是瓊林堂親「慈叔公」來收,雖云屋主未有收租之意,而親戚卻有收租之心,母親從不與人計較,照付房租,從未拖延。
民國六十二年,吾家依依不捨地搬離人親土親的浦邊,離開恩重如山的蔡永耀洋樓,來到後浦自購住宅,並將洋樓完璧歸「趙」,回歸趙氏子孫─王世振、趙麗珍伉儷自住,四十六年來未再異動易主,日前電話得知,由於洋樓年久失修,已有漏水現象,人員未再進住,聞之頗為感傷!
這棟洋樓,如今「年逾古稀」,在外觀上,難免有斑駁之跡、滄桑之容,每次返鄉,必定探望數回,眷戀不已,對於蔡永耀賢伉儷與洋樓本身的恩情,感恩不盡,永誌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