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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冬天到

發布日期:
作者: 陳長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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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此刻是時序寒露過後的霜降,昨夜一場風雨,窗外落葉滿地,帶來一陣沁人心脾的寒意。秋,就這麼悄悄地從雨後的暮色中失去了它的蹤影,轉眼冬天到。

從你的言談中,你對我的散文︿剃頭師﹀提出了異樣的解讀和看法,認為我是自曝其短,把十六、七歲,四十年餘前的陳年往事搬上桌來書寫。詩人,謝謝你感人肺腑的坦言和善意的批評,然你的操心卻是多餘的。是否你擁有傲人的高學歷,在官場和文壇兩得意,自幼富裕的家境又把你孕育成一個現實社會裡的上等人,始有如此庸俗的想法。然而在我的思維裡,它卻是我人生旅途中一個不可多得的歷練。因而,我勇於誠實面對,面對一個處處是美麗謊言的社會,以及一張蜜糖般的嘴臉。或許,出身卑微者不一定會有高尚的品格,但他們卻勇於吐真言說實話,這也是身為萬物之靈的人類最可貴的地方,倘若讓美麗的謊言掩飾人性的醜陋,那將是時代的悲劇,這一代人的不幸!詩人你焉有不知之理,怎能說我是自曝其短呢?

你在一個書香世家成長,有快樂的童年和夢想,而我生長在一個窮鄉僻壤的小農村。撿柴摘野菜、放牧牛羊是我的童年,而什麼是我的夢想呢?或許是長大種田吧,讀書簡直是一個奢侈又遙不可及的夢。後來雖然上學讀書了,從第一冊的「來來來,來上學。去去去,去遊戲。」到第三冊的「做豆腐,真辛苦,半夜起來磨,磨好還要煮。」以及「日曆日曆,一天撕去一頁,使我心裡著急。」讀起。我們的校舍是先前的「睿友學校」中間是大禮堂,兩邊是教室,校長和二位老師包下一至六年級所有的課程。一間教室分成二半用,禮堂也成了教室,同時容納兩個不同年級的學生上課。老師每在一邊授課,另一邊的學生則是自習,如此地交叉輪流。一、二年級時,我們是一遍遍跟著老師唸國語課文,隔天則須一個個站在老師面前背誦,倘若背不出來,就乖乖地伸出手,嚐嚐老師賞的「竹甲魚」吧,其他並沒有什麼作業可言。詩人,你生長在一個不一樣的年代,又趕上九年國民義務教育的列車,有優良的師資和設備,受的是完整的學校教育,而我是在炮火煙硝下,斷斷續續讀完六年小學,課餘還必須幫助家人做些輕便的家事和農事。

春晨,在母親高聲的呼喊下醒來,揉著惺忪的睡眼,趁著春陽尚未上昇的時刻,我得趕緊帶著「狗耙仔」,拿著鐵罐子,沿著小溪畔或地勢較低的田埂,尋找蚯蚓鬆動過的土窩。「蚯蚓」我們也稱它為「土蚓」,我用狗耙仔輕輕地挖動著褐色的泥土,憑著經驗,很快地就挖滿一罐口吐白沫不停地蠕動的土蚓。誠然蚯蚓能挖地成洞使土壤疏鬆,有益於農作物,但卻是家禽鴨子的最愛,鴨子一旦吃了它,比吃五穀雜糧長得更快速、更肥壯。似乎笨鴨子亦有聰明的時刻,每當我回到家門前的芭樂樹下,把蚯蚓倒落在地上,成群的鴨子莫不展翅快速地奔來,隻隻狼吞虎嚥,搶成一團。有時竟然也會有幾隻老母雞走來湊熱鬧,但它們只是把蚯蚓含在嘴裡左右晃動,不能像扁嘴鴨一口把它吞下肚。在一陣追逐後,老母雞不得不吐出含在嘴裡的那條長蟲,只見鴨子長頸一伸,長長的蚯蚓已沉沒在它的嘴裡,而後咕嚕咕嚕喝了幾口水,又拉了一把屎,才緩緩地走回鴨群。詩人,這就是我記憶中,一段讓人難以忘懷的春晨,你可曾歷經過?

夏天,我們會頂著烈日,到那片青蒼翠綠的「臭青仔」田捉「金龜」,經常地被它那墨綠色的糞便沾滿一手,這或許是它唯一的防衛武器,它既不會飛走,也沒有其他的動作可反抗,任由人們輕易地捉放。不一會,我們已捉滿一紙盒不停地在盒內掙扎和蠕動的金龜,帶回家讓雞鴨共享。有時,我們會挑選一隻較大的金龜,把它的肛門放在地上磨擦,口中還一遍遍唸著:「金龜啐屎盎,會吃袂放。金龜啐屎盎,會吃袂放。」,果真它竟然不再那麼輕易地拉屎,然後用線綁住它的腳,再拉住線的另一端,輕輕地旋轉,不一會,金龜就嗡嗡地在線的範圍內旋轉飛翔,這就叫「金龜蛾」。詩人,你記憶中的童年可曾有如此的景象?或許金龜在你的記憶裡是模糊不清的,更何曾玩過「金龜蛾」這種遊戲。或許,只有生長在鄉村的孩子,才能亨受到這番樂趣吧。

經常地在夏日的午後,我們會到「水尾宮仔」旁的池塘裡,脫光衣服下水洗澡,下體露出一隻嬌小可愛又未見世面的小小鳥,但似乎也不會感到「見笑」,有時也順機摸摸田螺。鄉下孩子整個冬季不洗澡是常有的事,脖子上、耳朵旁經常佈滿著一層污垢,彷彿是生了一層鐵鏽,我們姑且說它是「生山」吧。趁著炎熱的夏日,在水裡浸泡過後,再用力地搓揉,至到把那些「山」搓洗乾淨為止。繼而我們也會以「打泵澎」的方式學習游泳,而後游到岸邊,放一個臉盆在水中浮動,再俯下身,雙手不停地在水草底下摸索;不一會,臉盆裡已有幾十顆大小不一的田螺在滾動,然而當我們玩夠了上了岸,又會一顆顆把它丟回塘裡,讓平靜的水面濺起一朵朵水花。詩人,此刻我面對的是無情的人生歲月,然它卻能撩起我童時的回憶,讓我的思維快速地進入舊有時光的深邃裡。

詩人,我知道你吃過「油條」;但我敢肯定,你此生絕對沒有賣過「油呷粿」。那年秋天,母親為我準備了一個臉盆,剪了一塊經過洗滌過的舊白布,給我十元做本錢,向村裡開小舖兼炸油條的德勝伯仔批了二十四條油條。爾時一條油條賣五角,二十四條的成本是十塊錢,全部賣完可賺二元。德勝伯仔把剛炸好的油條井然有序地為我放在臉盆裡,我把那塊老舊的白布覆蓋在上面,沿著村裡大小角落喊著:「油呷粿,賣油呷粿耶」,起初喊起來感到怪怪的,試過幾聲後,自己也感到悅耳多了。我也順勢把「賣」和「耶」字拉長了聲音,成了「油呷粿,賣──油呷粿耶───」。當然在自己的村落裡,誰家窮、誰家富,誰家捨得買,誰家較節儉,經過幾次後,也摸得清清楚楚。走過富家門口,雖然喊得較大聲,但他們並非每天都買。有時在自己的村莊賣不完時,我也會轉到鄰村的「東珩」或「東店」碰碰運氣。

「油呷粿,賣──油呷粿耶───」。有些時,儘管我走遍村裡的大小角落,以及鄰近的村落,不停地高聲喊著「油呷粿,賣──油呷粿耶───」,還是會有賣不完的時候。臉盆裡剩個一兩條,當然亦有三四條,涼涼軟軟的油呷粿。回到家難免會心酸酸,母親總會安慰我幾句,而後拿起一條讓人挑剩的油呷粿,用剪刀剪成一小節、一小節,放在碗裡讓我沾著「豆豉湯」當佐餐。詩人,或許你沒有嚐過「安脯糊」配「油呷粿」沾「豆豉湯」的美味吧。那時一條「油呷粿」可以讓我配上三碗「安脯糊」而不覺得飽。你生長在商業鼎盛的城鎮裡,依你富裕的家境和生活條件,諒必,你們是「油呷粿」配「粥糜」或「豆奶」吧,「安脯糊」對你來說也是全然陌生的。當然,我們的記憶裡也浮現不出「粥糜」裡的「蔥頭油」和「胡椒粉」香。的確你們是幸福的一代,但也是最易迷失的一代。而我們從苦難中一路走來,雖然已成為這個現實社會裡的邊緣人,卻還存在著一絲兒傻傻的戇勁,以及幾根不易折斷的老骨頭。詩人,你膽敢說一句:「不是」!

一個酷寒的冬日,父親捲著褲管從菜園裡拔回一梱蔥。蔥必須頭小管長尾端又沒有枯葉,才能在市場賣到好價錢。而父親拔回來的蔥卻恰恰相反,大頭短尾又枯黃,一旦進了市場絕對沒有行情。於是母親出了主意,何不用這些蔥再買些麵粉和海蚵,配上自家種的高麗菜來炸「炸粿」,並由我去販賣。那時恰逢學校放寒假,母親把蔥和高麗菜切得細細的,然後和在一起,再把麵粉混合著水打成了麵漿,用一支微凹如手心大的鐵杓,塗上麵漿做底,放進蔥、高麗菜和海蚵做餡,頂上再塗上一層麵漿,再放進熱滾滾的油鍋裡炸,俟底部脫離了鐵杓,再用竹筷上下翻滾,略等表面微黃時再撈起,經過如此一道道的手續,便成為一塊塊香噴噴的「炸粿」。母親把炸好的「炸粿」放在一個鋁製的容器裡,蓋上蓋子。我右手提著炸粿,左手拿著一個矮小的醬油瓶,瓶蓋用鐵釘打了一個小洞,客人如嫌太淡,隨時可在炸粿上洒點醬油。於是,我開始以賣「油呷粿」的經驗和方式到處叫喊:「燒炸粿,賣燒耶炸粿。燒炸粿,賣燒耶炸粿!」。因為是寒假,賣炸粿的時間可以不設限,賣油呷粿則必須在早上,而且賣完後還要趕著上學。

幾乎每次我都能把帶出去的炸粿賣完,甚至一天可賣兩次,除了本地與鄰村,我也深入到駐軍陣地的外圍。有一次竟然跟著排副到一處樹林裡,只見那片隱蔽的相思林,聚著兩組北貢兵,地上鋪著一張畫著格子的紙,裡面寫著0、1、2,旁邊有一袋鈕扣,一個磁碗,一支前端微彎的竹棒子,只見一個大塊頭的老兵,從袋子裡抓了一把鈕扣,隨即用碗蓋上,口中急速地唸著:「下注,下注,快下注!」不一會,眾人都伸出手,把錢押在不同的號碼上,他則掀開碗,用竹棒子每三個一組往自己身邊撥,到最後倘若鈕扣剩下二個,那麼就是押二號者中,我也很快就意識到,他們是在賭博,也是我們俗話裡的「拔繳」。在這個克難賭場裡,我很快地就把近三十塊炸粿賣完,往後的一段日子裡,很多老北貢都成了我賣炸粿的最大主雇,有時他們贏了錢,竟然會買我的炸粿請我吃。詩人,我的賣炸粿生涯隨著開學而暫時的結束,但早上卻依然賣著油呷粿,所賺的錢雖然不能讓貧窮的家境一夕間變成富裕,但多少能貼補點家用,這也是我小小的年紀,唯一能幫助家庭做的一點事,更是我童年生活中一段最快樂的回憶。詩人,這是否也叫自曝其短呢?迄今我依然慶幸有一個這麼多采多姿的童年,依然懷念在我失學後從事的每一項工作,我非但不引以為忤,它更是我往後從事文學創作,唯一不可或缺的原動力;也惟有從真實的生活中,才能豐盈我們心靈的內涵,啟發我們的心智,好讓我們更深一層去體會:生命的真諦、生存的意義!倘若活在一個虛幻的夢境裡,不重實際,一切只看事物的表徵,夢想一個美麗的新世界,果真要如此,方能稱它為完美的人生?我是百分之百感到疑惑。

詩人,真理雖是愈辯愈明,但人卻喜歡糢糊它的焦點,我們把時間耗在這些無謂的辯論上,似乎沒有什麼特殊的意義。童年歲月已從我的指隙間溜走,留下一張滿佈滄桑的臉,一副即將被腐蝕的身軀,何不趁著黃昏來到落日尚未西沉的時刻,繼續尚未完成的篇章。而你在詩集︽幸福︾出版後,即未曾見到你的詩心在躍動,果真你的詩魂已被那位小婦人所佔有,再也鋪陳不出那些華麗的辭藻?曾經你說過,你的腦中經常有她的身影在蠕動、在游移,是否你的詩魂也被她的心所束縛,竟連一行簡單的詩句也書寫不出來,徒留夢幻般的幸福又有何用。倘若繼續沉迷於虛擬的情愛上,你頂上的桂冠勢必要被摘下,任誰也沒有能力重新為你來打造,這是一個極其現實的問題。想當初我們同在這一片荒蕪的草原上耕耘,你大言不慚地說:寫詩的人最懂得愛女人。正因為你有豐富的感情和歷練,寫出了許多感人肺腑的詩篇;而此時,你竟然不計毀譽,夢想牽住一雙足可讓你身敗名裂、走向死亡之路的白皙小手,這對你來說何嘗不是一種反諷,我們應該把它更改為:寫詩的人最懂得亂愛人。君不覺得,世上只有詩人最浪漫。

今晨我打從黃海路走過,冷冽的寒風刺骨,咻咻的風聲在耳旁繚繞,這或許是入冬以來的第一波寒流,身在南國的你,心中是否也會感染到這份寒意?在秋去冬來時序快速轉換的季節裡,我們是否該回歸到舊有的時光,掙脫一切無謂的束縛,喚醒沈睡中的詩心和詩魂,讓它們再次互動和生輝,並以嶄新的面貌和風格,向詩壇的最高峰邁進。倘若你依然停滯在︽幸福︾的深淵裡而不能自拔,明年的春花將不會因你而綻放,我們辛勤耕耘的那片草原必將失去它的光彩,甚至枯萎而死亡。詩人,不可否認地,人有時會失衡於一念之間,當你悟得真理再回頭,或許已是遍體鱗傷,何不趁著理性尚未泯滅的時刻,從黑暗的地窟裡勇敢地爬起來,讓燦爛的陽光曬乾你即將沉淪的翅膀,向詩的最高意境漫溯。

若純以詩的論點和賞析的角度來作,︽幸福︾乙書並不能做為你此時的代表著。只不過是詩的意象裡多了一份縹緲晦澀又不實際的感情而已,如果能把這些撇開,以你貫用的語言融入誠摯的情感來表達,更能顯現出不同的內涵和意境,讓詩質向上提昇,免於流入空洞,這才是一位現時代詩人所欲追求的。雖然我不是詩評家亦非詩人,然我長久在這塊園地裡探索,以及經過方家的調教,總會有那麼一點兒欣賞的能力吧,相信你只有認同,不會懷疑。

詩人,蕭瑟的秋日已走遠,金色的秋陽早已隱遁在冷浚的冬季裡,燦爛的陽光不會在此時露臉。當一顆鮮紅的心逐漸地被蠱吞噬之後,忠言是否能喚醒沈睡中的靈魂,抑或是讓他繼續地沉淪。滿腹經綸飽學之士的你,想必自有定奪,方能從萬丈深淵一躍而起,用一對超人的慧眼,選擇自己該走的路:::。

詩人,時間永遠是計算的重複者。轉眼冬天到。轉眼冬天到。

二○○二年十一月脫稿於金門新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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