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Enter到主內容區
:::
:::

瘖啞的琴聲

發布日期:
作者: 鍾倩。
點閱率:1,298
字型大小:

香港有位女作家李碧華說,在一千年前,就已經發明了「殘酷」的胡琴了,它如同一根尖細的針,在人心中竄抽遊移,不管是甚麼曲調,都帶著巨大的哀傷和哽咽。我讀到這段文字時,簡直心如刀割,李碧華她確實說到我的心坎裡去了,確實如是,平生最愛也最怕聽到胡琴聲,那調子,如嗚咽般,那樣熟悉,那樣刺心,好像是自己劇痛的靈魂在發出呻吟,永遠沒有停止的時候。

其實我完全不懂甚麼音樂,或甚麼C調甚麼G調,根本一竅不通,更遑論看得明白樂譜了,我甚至連哼首歌也五音不全,三歲孩童都能朗朗上口的一曲︽客人來︾,我由小到大卻仍背不熟它的歌詞。然而,我不懂音樂,卻懂胡琴。

我打從有記憶開始,便懂胡琴,聽得懂那直如嗚咽般的調子。

當然是因為大啞的緣故。

大啞是我其中一位姑姑,在一眾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裡,她排行第幾,我到今天也沒搞清楚,只曉得她是爺爺的三姨太所生,同母所出的尚有一兄一妹。她原來的名字叫唐可兒,聽唐家的人說,她原來就是一個可人兒,如果不是一場意外,肯定可以美麗到六十歲。

唐可兒這名字,是隨著她成了又聾又啞之後,便日漸讓人遺忘,唐家這上下,不論是在她跟前抑或背後,都只管叫她大啞,反正她是聽不見又說不到話,誰理會呢。在我們唐家的深宅大院裡,有兩個啞巴,一個是大啞唐可兒,一個是小啞,我。我是唐家大少爺一個下堂妄所生,我媽在我三歲的時候,忍受不了豪門男人與男人之間的鬥爭,女人與女人之間的傾軋生活,含淚求去。沒媽的孩子像根草,我爸少了個姨太太照舊夜夜笙歌風流快活去,哪來的閑情閑心閑勁照顧一個下堂妄所留下的女兒呢?在唐家,雖沒有人虐待我,可也沒有人理會我,我像一個完全被孤立的小動物,永遠是一副垂頭喪氣形態,每每放學回到大宅來,一頓飯可以數米似的逐粒逐粒放進嘴裡咬嚼,直至天色已晚,方把一碗飯吃完,可晚餐的時間又到了,於是乎,我也不必離開飯桌,繼續在原位用晚膳,當然,一頓飯又耗去起碼三、四個鐘頭,星星已經在天上織了一大片網,我也眼睏了,這廂擱下飯碗,那頭已呼呼入睡,學校作業動都沒動過一下,翌日上課又繼續被班主任責罰。在我的記憶中,自己讀書成績每科皆考零蛋,加上吃飯特有的慢動作習慣,以及從來沒有開口說半句話,使得唐家的人都對我從來不屑一顧,任由我自生自滅,並給我取了個花名叫小啞。

我這小啞是由於心裡郁苦,不願意開口,縱使說話,也不見得誰要聽,但大啞姑姑卻真的是又聾又啞。除了睡覺,大啞姑姑絕大部分的時間,都窩在廚房裡,幫著佣人洗洗刷刷,一刻鐘也不肯停手,加上長年一副蓬頭垢面的模樣,不知情者,會誤會她是我們唐家的一個老媽子。她看上去,的確很蒼老,比實際年紀要老上十幾年。

我的房間和大啞姑姑的房間兩相對,我和她同樣被安排睡在後院的一棟小樓房裡,那是屬於一幹傭僕的宿舍,每每睡至半夜,我都要被陣陣的胡琴聲催醒過來。

是大啞姑姑在拉胡琴。

萬籟俱寂,唯獨那琴音彷彿自亙古的郁黯裡傳出,在後院裡裊裊漾開,工人宿舍未睡和已睡的一幹傭僕都能聽到,那如嗚咽般的調子,更是聽得我心口隱隱的作痛,眼淚直流。

打從我媽下堂求去,三歲開始便一直住在唐家大宅的後院樓房,也打從有記憶以來,便習慣了三更半夜要讓大啞姑姑的胡琴聲催醒,更打從懂事以後,曉得唐家司機福貴哥愛在深夜響起胡琴的時候,跑出樓外來,在一個僻暗的牆角,那裡放著一個木頭箱,福貴哥便挨牆坐到陰影裡,在靜靜的聆聽大啞姑姑在她房裡拉胡琴,直到胡琴聲完全停止,他才又回返屋裡去。

數不清有多少個深夜裡,我讓大啞姑姑的胡琴聲催醒過來後,推開窗,便能看到福貴哥在樓房外,挨牆坐在陰影裡,朝大啞姑姑那半開的窗口望。風淒淒,月高高,胡琴聲騎著風幽幽惻惻的自她窗內傳來,牆角下的福貴哥,總是眼淚叭啦叭啦的流,就是這種痛苦似的嗚咽調子,絕頂哀涼,令聽的人,相關的和不相關的,都心神皆碎,忍無可忍,而大啞姑姑的胡琴聲,清清的怨,惻惻的訴,永恆的在嗚咽著。

我聽唐家的人說,福貴哥對大啞姑姑縱然是一片痴心,但瞧在爺爺的眼裡,卻又不是這麼一回事了。來自福建南安縣的爺爺,年輕時是一個計謀縝密,膽色過人,且努力不懈的角色,就憑袋子裡僅有的六毛錢身家,渡海來台灣打天下。若單靠一副牛力勞作,加上節衣縮食的積蓄,辛苦了十年二十年甚或三十年,充其量也不過是個小富,但在他三十歲那年,已然擁有兩座果園和二、三百畝的田地,再發展到晚年的時候,唐家除了經營果園,擁有田地之外,台南市的三家戲院,也都屬於唐家的產業,其他諸如甘蔗田、俱樂部、遊樂場等生意,皆蒸蒸日上,令唐家富上加富。白手興家的爺爺,不在乎下一代揮霍無度,反正錢他有的是,卻十分著重子女的婚姻,唐家的少爺們,可以任意娶戲子娶舞女為妾,但元配人選非名媛不可。同樣,唐家的小姐們也只能下嫁名門望族的公子,他那木門對木門,竹門對竹門的門當戶對論,是一直堅持到底的。

所以,大啞姑姑和唐家司機陳福貴的戀情,遭到爺爺激烈的反對是一定的了。福貴哥的老爸跟爺爺來自同一個鄉下,且是同時期南來謀活的,可爺爺飛黃騰達了,陳伯卻仍兩袖清風,在爺爺的工場打一份牛工,兒子長大後,還要讓爺爺賣個人情給在唐家當司機。爺爺看不起陳氏父子,說他們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濫賭的陳伯是爛泥扶不上壁,讀不成書的陳福貴又怎會出人頭地呢?

大啞姑姑跟福貴哥相戀的時候,我尚未出世,聽唐家的人說,唐家這上上下下百來口,也沒誰曉得他們是如何是幾時戀上的?要不是爺爺看上了由美國學成歸台的馮家少爺,滿心要撮合對方和芳齡十八的女兒唐可兒成為一對兒,主動向馮家提親,也不會揭發唐家三姨太所生的大小姐唐可兒竟然跟唐家司機陳福貴已經愛得火火熱熱的。我聽唐家的人說,原來馮家是不願跟我們唐家攀上這門親事的,只因嫌唐可兒乃庶出,但礙於兩家素有大生意來往,加上後來爺爺承諾兩家一旦結為姻親,便大力支持馮家發展塑膠工業,況且唐家的唐可兒小姐又花容月貌,知書識禮,如此大家閨秀,馮少爺也不是不動心的。

可唐可兒卻不答應這門親事。

在我們唐家,少爺小姐們可以揮霍無度,可以好逸惡勞,可以任性妄為,可以不思長進,可以這樣可以那樣,卻斷斷、萬萬、絕不可、不許、不能拂逆爺爺半分,尤其是在嫁娶上的安排,大啞姑姑當年的拒婚,可以想像在唐家如何掀起軒然大波了。

聽唐家的人說,大啞姑姑拒婚的當日,在眾目睽睽之下,坦言跟福貴哥海誓山盟永不分離,讓血氣賁張的爺爺賞了她兩記非常響亮的耳光,腳下一個踉蹌,險些跌倒,她母親在旁都沒敢伸出手攙扶女兒一把。那日之後,她便遭軟禁了。這廂,爺爺把拒婚的大啞姑姑給軟禁,那頭,福貴哥在他老人家的淫威之下,沒有選擇的餘地,為了替濫賭的陳伯還債,聽憑主人的安排,娶了在唐家大宅裡幫佣的一個寡婦嫦姐,就當作是陳伯欠下的賭債一筆抵銷了。嫦姐是奶奶的遠房親戚,丈夫死後便上唐家來投靠,比福貴哥大上足足有五歲。



(上)

  • 金城分銷處
    金門縣金城鎮民族路90號 金城分銷處地圖
    (082)328728
  • 金湖分銷處
    金門縣金湖鎮山外里山外2-7號 金湖分銷處地圖
    (082)331525
  • 金沙分銷處
    金門縣金沙鎮官嶼里官澳36號 金沙分銷處地圖
    0933-699-781
  • 金寧分銷處
    金門縣金湖鎮武德新莊118號 金寧分銷處地圖
    0910334484
  • 烈嶼分銷處
    金門縣烈嶼鄉后頭34之1號 烈嶼分銷處地圖
    (082)363290、傳真:375649、手機:0963728817
  • 金山分銷處
    金門縣金城鎮民族路92號 金山分銷處地圖
    (082)328725
  • 夏興分銷處
    金門縣金湖鎮夏興84號 夏興分銷處地圖
    (082)331818
回頁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