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瘖啞的琴聲

發布日期:
作者: 鍾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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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這一招,比當下把福貴哥給辭退還要絕,他讓福貴哥如常在唐家大宅裡進進出出,卻已成了大啞姑姑的表姑丈,又安排嫦姐專門服侍三姨太那一房,好讓福貴哥的合法妻子老在唐可兒的跟前晃來晃去,叫她死了一條心。

大啞姑姑是否因此死了一條心,也恐怕只有她和她的心知道。我聽唐家的人說,福貴哥娶了嫦姐不到三個月,她便留書出走,說是決心跟從已跑進森林裡當共產黨的哥哥唐人傑為理想拋頭顱灑熱血,不想再為兒女私情痛哭流涕,還一併把年僅十六歲的妹妹唐雪兒也帶走了。爺爺要到這個時候,才捶胸頓足叫苦不迭,大罵三姨太怎麼替唐家生了三個禍根來?可憐的三姨太,先是沒了大兒子的撐腰,再沒了兩個女兒知疼著熱的孝順,周遭盡是推波助瀾的小人,當下一病不起。

若干年後,在我襁褓期間,發生了唐家少爺人傑和他同母所生的妹妹唐雪兒二人的屍體,被警員抬進唐家大宅正廳來的一幕。又若干年後,跟死去的唐人傑、唐雪兒同母所出,三兄妹一起離家的唐家小姐唐可兒,雖然不知從哪裡回家,但卻變得又聾又啞,變成了人人口中的大啞了,一年三百六十五日,老蓬頭垢面,眼神茫然,表情木然,跟她比手劃腳,也毫無反應,根本上,她和活死人無異。而他們在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家中大人們都三緘其口。

我所曉得有關大啞姑姑和福貴哥的故事,有我自己親眼目睹的了解,有從唐家的人在閑聊時讓我聆及的恍然,其實我這個下堂妾留在唐家裡的小啞,對身心受創且已破碎不堪的大啞,壓根兒談不上有甚麼感情的,我自生自滅的活著,她行屍走肉的生存,完全是扯不上的兩條線兒,然而因著她夜半的胡琴聲,讓我積壓在胸腔裡的淚,有了出口,就圖能哭個痛快。

我因此注意起大啞姑姑的一舉一動來。

除了讓我發現福貴哥愛在夜半時分走出樓房外,挨牆坐到陰影裡,流著眼淚靜靜聆聽大啞姑姑的胡琴聲,我也察覺,他有事沒事有空沒空的老往廚房打個轉,絕對不是我敏感,就連在廚房幹活的一干傭僕也有所察現了。

一日下午,我放學回來,到廚房取過慣例由嫦姐負責為所有唐家孩童所熱的飯菜,見到大廚肥亨叔對著她在擠眉弄眼的打哈哈,說的是:「嫦姐,瞧你那冤家又跑來廚房磨蹭了啦,也可真羡慕死人唄,兩公婆夜裡恩愛還不夠哇,白日裡又來難分難捨的叫我們眼紅喲!」

我年紀小,不是很能明白肥亨叔的話中意思,卻也本能的隨著他的目光朝廚房門口望去,但見福貴哥正在那兒探頭探腦,一張笑臉是朝向嫦姐,可卻不時拿眼偷瞅蹲在地上洗刷的大啞姑姑。

嫦姐一向是笑口常開的,可那天不知怎的卻大發脾氣起來:「肥亨,你再不閉上烏鴉嘴巴,瞧我不砸了你的肥腦袋!」說著,真的作狀要脫下所穿的木屐大力擲過去:「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口裡在笑我跟老公恩愛,可心裡卻笑我沒用,老是眼巴巴看著自己的老公跑來廚房瞪著別的女人看!」

至此,我再笨,也把實情揣摩個八、九分了。肥亨叔立時閉上嘴巴,福貴哥的臉卻是一陣青一陣白的,而大啞姑姑因為又聾又啞,加上她一直垂頭洗刷地面未曾抬過臉來,根本不見有任何反應,至於嫦姐,在廚房裡一干傭僕面面相覷之下,朝她丈夫吆喝一聲:「福貴,你還不死遠去,滾呀,還不滾!嫌你老婆我不夠丟臉呀?」

然而惱歸惱,管嫦姐驅逐又驅逐,到了第二天,福貴哥依然有事沒事有空沒空往廚房來打個轉,當著自己老婆跟前,拿眼瞅瞅大啞姑姑的動靜,叫嫦姐奈他不了。偏偏大啞姑姑由始至終不但又聾又啞,還恍如盲眼,全然不察在她身邊,有一對夫妻,正在為她大傷感情。

嫦姐的怒火,終於在一個深夜裡爆發出來,演變無可收拾的局面。

那晚上,我如常的讓大啞姑姑的胡琴聲催醒過來,像以往無數的深夜裡,下床推開窗,朝外看福貴哥是否又挨牆坐在樓房外的陰影裡,在那兒流著眼淚靜靜地聆聽大啞姑姑拉胡琴。可才一推窗,便乍聞琴音斷了,不是那種停止拉奏的斷音,是那種讓人把胡琴給砸爛了的巨響。我原先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一回事,一下子像噎住了氣,那是一種突然的堵塞,漲悶的空虛感和難受。接著,便聽見沸沸揚揚的一陣鬧聲,再透過窗子瞧見大啞姑姑房裡紛紛晃晃的影像,才明白過來,是嫦姐闖進大啞姑姑房裡去把胡琴給砸爛了,並且罵聲不絕:「你別以為你老子有錢就可以欺負我這做下人的,你老子反正大把錢,哪怕你又聾又啞,要給你找個男人嫁出去比放個響屁還容易,你幹嘛還要纏住我的老公呀?別以為我不曉得你這一套,天天三更半夜拉這鬼哭叫魂似的胡琴來迷惑我的老公:::」。

嫦姐這一鬧,把唐家上下驚動得全跑來後院樓房看個究竟時,大啞姑姑已讓豁了出去瘋了似的她,給揍個眼青鼻腫萎頓於地,而福貴哥更因此跟嫦姐大打出手,雙雙扭成一團,最後嫦姐讓福貴哥大力的掐住脖子險些沒了氣兒,要不是讓肥亨叔等一干傭僕使勁的給扯了開去,嫦姐怕要給老公掐死了。

我永遠記得大啞姑姑她那雙絕楚凄哀的眼神。

當嫦姐讓一干傭僕搶著攙扶離開大啞姑姑的房間,福貴哥在緊接聞聲而至的唐家大大小小眾目睽睽之下,滿懷憐憫的衝向萎頓於地的大婭姑姑。然而不待他趨近,她已伸出一隻手,推開他,並張開口,但叫出來的卻是咿咿呀呀的哀號,一種比痛哭還要難聽的聲音。那時的我,多想上前扳扳她肩,撫撫她背,吻吻她凌亂的髮,但我僅站在圍觀的人群裡不動,心裡可難過得快死了。

嫦姐在第二日便離開了唐家,福貴哥也不知所蹤,後來我聽唐家的人說,他們夫妻二人經此一役,便鬧離婚,一切都沒有轉圜的餘地了,福貴哥把僅有的積蓄全給了嫦姐,作為離婚贍養費。

胡琴給砸爛了,大啞姑姑從此半夜裡再沒能拉胡琴了。

沒有了嫦姐在眼前晃來晃去,沒有了福貴哥在廚房磨蹭著,大啞姑姑像往常一樣,活死人似的,在廚房裡埋頭沒有停手的幹活。有一次,我明明看見她讓滾燙的沸水灼傷了手,整個手指脫了一層皮,露出紅彤彤的血肉來,但她卻絲毫沒一點赤痛叫疼的反應,仍舊站在原地洗洗刷刷的。

沒有了夜半胡琴的日子裡,我依然會在夜半裡習慣地醒過來,下床推開窗,一探樓房外的動靜,可再也看不見福貴哥挨牆坐在陰影裡那兒,當然也再沒聽見那恍如痛苦嗚咽的胡琴聲了,許多回,我忍不住哭了,彷彿在他們這段咫尺天涯的戀愛裡,唯有我一人最傷心。

再見福貴哥,是大半年後的事了。

那日是星期天,不必上學,我整個早上都獨個兒在前院的花圃裡捉蝴蝶。唐家的小孩沒有誰要跟我玩耍,我唯一的娛樂便是捉蝴蝶,雖然永遠也捉不著,但也自得其樂。

福貴哥是甚麼時候出現的,我倒沒注意到,直至他捉了一隻七彩斑斕的花蝴蝶遞到我跟前來,我這才驚覺他的存在和友善,一時忘形的歡呼:「好美的一隻蝴蝶喲,謝謝福貴哥!」

福貴哥亦笑容可掬:「小啞終於肯開口了呀!」話說出口驚覺失言的歉然:「對不起,我忘了你原來的名字:::」。

我從小就讓唐家的人小啞小啞的叫,都已習以為常了,也就道:「不打緊唄,福貴哥叫我小啞沒關係啦:::」猛地有所醒覺的失聲一叫:「福貴哥你快快走,我爺爺要見到你回來,會打斷你的腿呢!」

福貴哥一副坦然無懼的姿勢:「不怕啦,小啞,我這次上門,是專程來向唐老爺提親的,我現在駕巴士有固定的收入,又已恢復單身,很有誠意的要娶你可兒姑姑為妻:::」。

我心裡一樂,想拍掌,手一鬆,把福貴哥捉給我的花蝴蝶飛了去,卻不感絲毫的惋惜,一勁兒的催促他:「福貴哥,那你快快進屋子裡去,爺爺正在偏廳聽福建歌仔戲!」

目送福貴哥大踏步朝屋子裡去的背影,我感動得甚麼似的,不覺熱淚盈眶。事後回想起來,在我童年時光,那一日是我說話最多一次,我半年裡說的話加起來都比不上那天跟福貴哥說的那麼多。

福貴哥向爺爺提親的結果,是叫我聽了非常沮喪的:爺爺一口拒絕了他。大啞姑姑十八歲那年,爺爺棒打鴛鴦硬把他們愛得熱熱火火的一對給拆散了,是因為深感當司機的福貴哥高攀不起我們唐家。然而經過歲月的變遷,到大啞姑姑成了一個又聾又啞的活死人且年逾三十歲的當兒,爺爺又認定了福貴哥是貪圖我們唐家的錢,不是真心要照顧大啞姑姑一輩子。我不知道大啞姑姑是否曉得福貴哥上門提親的事,但福貴哥讓爺爺用掃把轟出唐家大門卻是鐵一般的事實。

一個星期後,福貴哥到我念的小學裡來找我:「小啞,你幫我把這我新買給她的胡琴拿回家去給你可兒姑姑,嗯?」

「福貴哥,我如何指手劃腳讓大啞姑姑曉得這胡琴是你買給她的呢?」

「這把新胡琴,同一個牌子,同一個款式,你可兒姑姑一看就會知道是我買的了。」

「原來大啞姑姑以前的那把舊胡琴是福貴哥你送的呀?」

「以前你可兒姑姑上華樂班學拉胡琴,都是我管接送,我跟她就是在那段日子言語投契,有了感情:::那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回憶,我到老到死都不會忘記的:::」。

我自福貴哥的手裡接過那把新胡琴,心裡只管一牽一牽的痛著,在淚眼中覷覷福貴哥,但見他的眼眶紅紅,更覺撼心動容,想著以後我長大了,會不會碰上像福貴哥這般痴情的男人呢?

那日放學回到唐家,我也沒敢把新胡琴直接送進廚房裡給大啞姑姑,怕讓爺爺知道了會有一頓打罵,唯有等到夜晚,覷著她回房就寢的時候,直衝前去,把手裡提著的新胡琴塞進她懷裡去,也不及一瞧她有啥反應,已慌不迭的轉身回自個兒的房去,還一時太快用力,把房門關得震天價響,無緣無故的,我心劇跳,如擂鼓,並且眼淚直流。

那晚上便做了一個惡夢,夢見怒不可遏的爺爺把福貴哥新買給大啞姑姑的胡琴當著我的跟前給砸爛了,我頓感爺爺的每一句咒罵,都狠狠的咬嚙著自己的心,連五臟六腑都要被他吞噬掉了。福貴哥哭了,大啞姑姑也哭了,她的哭聲,簡直不像人類發出來的哭聲,好似一頭受了重創的猛獸,在最深最深的黑夜裡,踞在幽幽的洞穴口,朝著蒼天,發出最後一聲穿石裂帛痛不可擋的哀號來。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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