瘖啞的琴聲
當我從夢中驚醒過來,發現咿咿啞啞的哭聲猶在我雙耳之間蕩來蕩去,不假思索,直跳下床,飛奔出房,衝向大啞姑姑的房。房門是深鎖的,房裡傳來一陣陣尖細、顫抖的悲音,我起初以為是她在哭,聽久了,才醒覺那是恍如痛苦嗚咽的胡琴聲。
大啞姑姑又恢復在夜半時分拉胡琴了。
接踵下來的日子,無數個漫漫長長的夜,胡琴咿咿啞啞在唐家大宅的後院回旋不止,伴著我入眠,又催著我醒來,哪夜沒聽見嗚咽之音,我便悵然若失,在床上折騰來折騰去,難受得好想死去。
一年後,就在我領取了小學畢業證書的第二日,唐家來了一對稀客。一個打扮得雍容華貴的女人,在她律師丈夫的陪同下,前來向我爸索取九年前她為人妾下堂求去所留在唐家的親骨肉,於是我被帶到大宅的正廳去,忘了在誰人的慫恿下,走到她跟前去:「小啞,叫媽!」
我打量著我媽,卻無論如何開不了口。
我聽到有人在旁插腔:「她天生自閉,直如小啞巴,所以唐家這上下都只管叫她小啞。」
滿眼熱淚伸出手來把我往懷裡一帶,撫著我的頭髮,哽咽:「小婉,快叫媽呀。」
我還是沒有開口叫媽,但當板著臉孔的爺爺奶奶以及氣喘吁吁自外趕返的我爸,異口同聲問我是要跟我媽走抑或留在唐家的時候,我卻毫不猶豫的道:「我跟媽走!」
就這樣,我在忽然之間便讓我媽帶著離開了唐家的深宅大院,揮別生活了整整十二年的怡保市,自此在吉隆坡住了下來。我媽再嫁的律師丈夫姓安,我管他叫安叔。安叔對我滿江紅的考試成績以及吃飯慢動作的習慣,頗有微詞,我媽一見情形不對,便當機立斷的把我送往寄宿學校就讀。
離開唐家,我不覺有任何的遺憾,我只是非常懷念那夜半胡琴聲,以及牽掛著痴心長情的福貴哥是否還在等著大啞姑姑?離開安叔的家,我更沒有一絲不快,奇怪在寄宿學校就讀,舉目無親之下,我倒能一反吃飯慢動作的習慣,亦能靜心的用功,彷彿不屬於唐家也不屬於安家的生活更為踏實。
念中五那年,學校放假的時候,我參加了高中班旅行團到台中一遊,當觀光巴士路經唐家大宅舊址,我發現大宅原有的老式樓房已拆去,計劃中大型購物中心正在大興土木,到處堆著鋼筋、水泥、磚塊、瓦片。有兩部挖土機,把原本亂七八糟的地方,挖得愈發滿目瘡痍,似一場戰後的廢墟景象。
唐家的盛衰,我是漠不關心的。其實在我念中三那年,已經從各大報章上閱讀到新竹縣首富唐天生千古的新聞,當在唐家發布的訃告裡一大群子子孫孫的名單上,找不到自己的名字,第一個反應是慶幸,第二個反應還是慶幸,慶幸自己跟唐家是再沒任何淵源的了。
雖然我多年來仍忘不了那夜半胡琴聲。
而我再見福貴哥,他已經是四十七歲的年紀了,我呢,剛大學畢業不久,在安叔一位親戚經營的出版社擔任翻譯一職。這日,我陪著我媽到一家私立大醫院的頭等病房去探望安叔。安叔在晨運時讓一隻野狗給抓傷了手臂,打了針,敷了藥,仍瞎折騰瞎緊張的要住院觀察多日不可。我見我媽坐在安叔的榻前全神貫注的聆聽她丈夫沒完沒了的講解染上瘋狗病的後遺症種種,只覺百般無聊,便走到窗前朝外游目一番,結果讓我看見腎病科樓房外的草坪上,有位形容憔悴的中年男士,在那兒踱過來,踱過去。他的腳步那般急切、沉重,好像鐵籠裡的困戰,在不停的打轉似的。
這個男人,縱然他老了,他瘦了,可化了灰我也還認得他是福貴哥。
乍見福貴哥,我驚喜若狂的直奔出安叔的病房,朝腎病科樓房的方向而去。果然,在草坪上焦灼踱步的中年男士,就是我多年來牽掛的福貴哥,真真實實的人,真真實實的聲音。
「你是小啞?你真的是當年在唐家老不肯開口說話的小啞呀?」
我的聲音都哽咽了,太激動的緣故:「福貴哥,我真的是小啞呀,你忘了麼?我在小學五年級那年,你到我念的學校裡來找我,要我替你把新買的胡琴帶回唐家去送給大啞姑姑呢。」
福貴哥聞聽此言,立時滿眼熱淚:「你真的是小啞,這麼多年沒見,你都長大了啦,變成另外一個人似的,我都完全認不出來囉!」
「福貴哥,你好嗎?我足足有十三年,還是十四年沒見你了呢?」
「是呀,有整整十多年沒見了,時間過得真快,一眨眼,你都長大了,我也老了啦!」
「福貴哥,你甚麼時候搬來桃園的?你到醫院這兒來看病還是探病呢?我見你一個人在這兒不停的踱步,你沒甚麼事吧?」
面對我一連串的問題,福貴哥未語淚先流,聲音哽咽,待要說話何嘗能夠。
「福貴哥:::」
「小啞,你的可兒姑姑她:::」
「大啞姑姑她怎麼了?」
福貴哥且泣且言:「你可兒姑姑她患上終末期腎病,在裡頭洗著腎:::」一指腎病科樓房,又道:「她已經洗腎三年,身體日漸虛弱,一個星期要洗三次腎,政府醫院洗腎便宜許多,但腎病患者太多,等排期等兩年都輪不到她,沒辦法只好到私立醫院來,這兒的洗腎費用太貴,你可兒姑姑不想拖累我,剛剛在裡頭洗腎中途企圖:::企圖:::說不下去了,一副肝腸寸斷,痛不可支的形態。」
聽得我頭皮發麻,滿心抖痛:「大啞姑姑可是企圖自殺?」
福貴哥再開口時,已是滿腔悲音:「她企圖:::企圖拔掉洗腎器的插管,讓血液倒流:::存心:::想死:::要不是我發現得早:::」
「那她現在怎麼了啦?這個時候你怎麼不進去守在她身邊呀?」
「醫生說她情緒:::不穩:::要我出來外頭:::醫生叫我走開一陣:::先讓:::先讓她情緒平復下來:::」
我要在這個時候,才曉得發生在大啞姑姑身上的件件樁樁,是何等的不幸。
原來,爺爺臨終前,擔心這個又聾又啞的女兒往後的生活,深知自己一旦不在人世,一群同父異母的子子女女,勢必鬧分家爭遺產,如不妥當的安排,唐可兒肯定要吃虧,遂在遺囑上立明有誰願意照顧她終老,可另獲可觀數目若干,當然,唐可兒繼承的財產也不少,倒是歷年來鬧虧空的大少爺二少爺在七扣八除之下,所分得產業已不多。結果,爺爺一死,大少爺二少爺為了「袋袋平安」,延著笑臉向十年也說不上半句話的唐可兒大獻殷勤,力爭照顧權,搞到兄弟二人反目決裂,最後,在長兄為父的優勢下,大少爺終於獲得勝利,分家時不但多了一筆錢進賬,還能帶著富有卻不會花錢之餘尚且可以充當老媽子打理家務的唐可兒。
福貴哥一提及唐家大少爺便抑不住大啐一口,如是恨聲:「小啞,你別惱我如此批評你爸,大少爺他簡直不是人,他把你可兒姑姑的錢騙光耗盡之後,便把她載送到二少爺的屋門外丟下便走,結果二少爺只肯收留她兩天,又將她送到三少爺那裡,三少爺勉為其難讓她住了一個星期,再把她踢給四少爺,四少爺連讓她留宿一宵都不肯,漏夜送她到大小姐的公寓去,大小姐一樣拒絕接收,於是又被送到二小姐那裡,二小姐氣得甚麼似的,兇咻咻把她送到五少爺處,在短短半個月裡,可憐你可兒姑姑沒有停止過讓她那一眾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當著一垛發臭的爛泥,急劇的要甩開的丟來丟去吃無定時,睡無定席:::」。
我忍不住這樣問:「福貴哥,在爺爺死了後你可有去找大啞姑姑嗎?」
不問猶可,一問之下,福貴哥就滿肚子火了:「小啞,你爸真的不是人,見我上門找你可兒姑姑,認定我是衝著她的錢而來,不但不讓我一見你可兒姑姑,還揮動掃把揈我走,我堅持見不到她一面不肯走,他便找警察上門冤枉我是小偷,害我被揪上警局扣留了兩天,後來有一個晚上,我又忍不住跑去他家按門鈴,低聲下氣哀求一番,但求能見你可兒姑姑一面便心滿意足,他不肯開門,我情急之下,跑到他家後院去張望,終於讓我發現你可兒姑姑是住在後房。便撿起一粒石子朝後房的玻璃窗大力一擲,鏘一聲打破了個洞,目的是要引起你可兒姑姑的注意,結果我還是見不到她,又讓你爸召警察來給揪進扣留所去再囚了兩天:::」。
聽得我好心酸:「那福貴哥你是甚麼時候終於能再見到大啞姑姑,以及跟她在一塊兒的呢?」
「小啞,你爸真的不是人,你可兒姑姑有錢的時候,他不讓我們見面,他怕我貪圖你可兒姑姑的錢,這也罷了,可當你可兒姑姑沒錢了,又沒有誰願意收留她,你爸仍百般阻止我們見面,簡直是沒有天理呀!」說著說著,淚流滿面,痛不欲生之情,至此已極了。「後來在你爸的主張下,她被送到距離中壢市有四十哩遠的庵堂去,那間庵堂,是變相的安老院,盡收容那些有錢人家不肯反哺的病老殘老,我好不艱辛輾轉打聽到你可兒姑姑的下落,趕到那間庵堂去,正碰上你可兒姑姑給庵主攆了出門來,說是她那一群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已有三個月沒有每人五、六百塊錢的湊合庵堂規定每個月須付的一萬元香油錢,便不肯讓她白吃白住下去,那時候的她,已經病得七癆八傷了,頭髮脫落得厲害,嗆咳得隨時會咳岔了氣,走路像撐船,比人家八十歲老太婆還要蒼老,其實她才四十出頭吧了呀,她病成這個樣子,我都險些認不出她來了:::::。
聽到這裡,我抬頭望著藍天白雲,心想在陽光普照下,卻要接受這麼一個殘酷的現實,心中一片慘淡:「福貴哥,可是我爸後來在你把大啞姑姑自庵堂裡接走送往醫院時,他找上你追討他付過給庵堂的香油錢?」
福貴哥點頭泫然道:「他不但向我討錢,還嚴厲的警告我,不許為了醫治你可兒姑姑的腎病去登報籌款,這樣做會令唐家蒙羞,他可丟不起臉::」。
我哽聲又問:「你後來也必定是為了逃避我爸的騷擾,這才帶了大啞姑姑由桃園市遷到台南來的吧?是不是呀福貴哥?」
福貴哥黯澹的臉色便是答案了。
「這些年,你們在台南的生活也一定很苦了?」
「我帶著你可兒姑姑來到台南後,一直都租住在安平路的國宅區,那裡交通不方便,逢雨成災,可租金不過四千元一個月,還負擔得起,我駕計程車維生,過去三年來,為了應付你可兒姑姑的洗腎費用,一個星期總有三、四天沒有停息的值日、夜班,今天我是特地告假的,因見你可兒姑姑昨晚上的情緒非常低落,擔心她今日洗腎時出甚麼意外,果如我所料:::」。
當我準備提出要到醫院的食堂坐下,好好的跟福貴哥商量如何拯救病危的大啞姑姑之際,我媽找了來,不由分說,一把拉住我往回走,我愈是要甩開她的手,她愈是使勁的抓牢我不放手。
回到安叔的病房,我媽當著她丈夫的跟前,向我咆哮:「小婉,你已經不是唐家的人了,還跟唐家的人談個沒完沒了的!」
我沒好氣的:「媽,那可不是唐家的人,福貴哥你不認得了嗎?他不過是唐家以前的一位司機!」
我媽啐道:「可睡在腎病科樓房裡的該是唐家的人吧?」
「媽都聽到我跟福貴哥的談話了?」
「你們二人在公共場所又哭又嚷的想不引起人注意都難唄!」
「媽既然知道大啞姑姑此刻躺在腎病科樓房裡,那我們一起過去看看她!」
「你發甚麼神經呀?小婉,你已改姓安,不再姓唐,你已不再是唐家的人,媽更不再是唐家的人,唐家的人是生是死,再不關咱們母女的事!」
「媽,總不成我改了姓安,就不可以去探望姓唐的病人,是不?」
「唐可兒患的是終末期腎病,就憑你,幫得了她甚麼?」
至此,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在安叔滿含不屑的眼光下,朝一直板著臉孔的我媽如是開腔:「據我所知,腎病患者得救的途徑只有兩條,一是洗腎,一是換腎,以我的經濟能力,實在是愛莫能助,且長貧難顧,可我出不了錢,以我的健康,捐出一腎該不成問題,雖然我已不再是唐家的人了,但說到底,我和大啞姑姑是有血緣關係的,一旦檢驗結果證實我的腎適合移植給她,又豈可見死不救呢?」我把話說完,也不待安叔和我媽有啥反應,已轉身大踏步朝腎病科樓房的方向而去:::。
兩年後,我是唯一受邀出席福貴哥和大啞姑姑在台南婚姻註冊局舉行的公證結婚典禮之賓客。
成功換腎的大啞姑姑,不再是那個蜷縮在病榻上,頭髮大半禿掉,皮膚乾皺成爛疙瘩,像一隻腌在惡疾裡的老女嬰;頭上生出新髮,臉上薄施脂粉,身著白色長裙,腳穿兩寸半高鞋子的她,看來精神爽俐,符合她四十歲之齡,又聾又啞的她,當凝神對著向自己宣讀結婚證言:「無論健康或疾病,富有或貧窮,喜樂或憂愁,我陳福貴對唐可兒都不棄不離,真誠對待,一生一世。」的福貴哥的時候,我發覺她雙眼一亮,臉上綻放一朵如玫瑰盛放的笑容,終我一生,再沒見過比她更美麗幸福的新娘子。
而印象中多年如一日淌著淚水毛朦之雙眼的福貴哥,四十九歲的他,在當上新郎倌的這日,嘴巴不曾合攏過的老在傻笑不停,終我一生,再沒見過比他這張更具魅力的笑臉了。
光陰似箭,轉眼又是十餘年。
十餘年裡我經歷結婚,離婚,出國,流浪,再結婚,再離婚,返台,一切從頭開始的人生路,已深知在這千瘡百孔的世界裡,是不可能再讓我尋尋覓覓找到第二個陳福貴。
我最後一次見到大啞姑姑,是不久前台南市政局為了迎接國慶日的蒞臨,在廣場放煙花慶祝,那晚上我在擁擠的人潮裡,看見頭髮全白的福貴哥,牢牢的牽著大啞姑姑的手,一起開開心心的看煙花,到底是上了年紀,大啞姑姑也已滿臉皺紋,然而她的笑容,比煙花燦爛,比玫瑰美麗,夜裡也覺芬芳。
大啞姑姑在夜半時分拉胡琴,恍如昨日,恍如隔世,那恍如嗚咽的調子,許久許久,已不再入夢來。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