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的清晨，天矇矇亮，柏貴開著他那台中古小貨車，駛進豐原市場，批了一箱箱、一籃籃裝載的新鮮水果，又一路嘎吱│嘎吱開著這已上了年紀的老爺車回到加工區旁的租住處。開如選水果、裝水果、擺水果、賣水果，重複忙碌的一天。

剛開始，柏貴尚未租下這個店面時，是利用晚上，載裝一車紅、綠、黃、紫相間的水果到加工區前的空地販賣，加工區裡頭，有很多公司採三班制，下班的人出門口時會買水果；正要上班的人有的也順便買一些；更晚些時，住宿的女生們也會一窩蜂的會來買水果。

柏貴年輕、勤勞又實在，童叟無欺、斤兩公道、大家都喜歡向他買水果。購買者常習慣性的問柏貴，水果甜或酸？柏貴總是據實相告，有的客人會說：「頭家啊！你足老實！那有賣水果的人甲人客講水果不夠甜。」「會甜就是會甜，是酸便是酸，我若把酸的說成甜，不就欺騙你，這有什麼意思？」柏貴一手拿掉一個有瑕疵的水果，緩緩的回答客人。

國中畢了業，家中沒能讓他再升學，離開家鄉來到台中找工作賺錢，為家裡做貼補。做的是年輕人做不來的辛苦差活兒，每個月的薪水，除了零用幾乎全數寄回家裡，妹妹宜娟後來也來到中部上班，兄妹倆總是能就近照應。

有一天，宜娟下了班，在宿舍大廳看著電視新聞報導，一通電話告知哥哥柏貴工作時，手指不慎被機器截斷了一隻，宜娟心頭一震，頓時手軟，話筒差點掉落下來。放下電話，和室友火速騎車飛奔哥哥的老闆住處，只見柏貴臉色蒼白，手指已包紮好，此時哥哥的一臉茫然與凝重，看在宜娟眼裡，是一陣的心酸，煞住盈眶的淚水，不敢在哥哥面前滑落。

從小，務農的家庭，生活情況可以想見。宜娟似乎又看到哥哥柏貴瘦小的身軀，背起冰棒箱，手持搖鈴，沿著村中叫賣冰棒的身影。烈日下，沿村叫著賣│酸│枝，賣│酸、枝，手頭上有一點零錢的小朋友，會跑來「交關」，當冰棒(酸枝)箱裡的冰棒賣完了，柏貴就有任務完成的使命感。小小心靈也會認為，為家裡賺點小錢是自己的責任。

過年時，柏貴會上街買幾盒「抽仔」給小朋友抽。有抽玩具的，有抽糖果的，更有許多已忘記名字的食品，都是他做生意的貨物本錢，且花樣多變，能吸引左鄰右舍的小朋友。

當大年初一的鞭炮聲劃破新天空，柏貴會從床上躍起，穿好母親為他準備的新衣服，叫醒宜娟和小弟，準備好「抽仔」，等待蕃薯仔和他弟弟妹妹們來抽糖、抽玩具。他們可是柏貴的主要客戶哩！

蕃薯仔的爸爸是理髮師，不知道是當時的理髮好賺錢？還是他們家有祖產公業？反正柏貴及一般農家子弟比來，蕃薯仔家裡就是明顯的有錢，物質生活也比別人好過很多。

家中廚房的柴火，也由柏貴和宜娟負責，兄妹倆常常推著手推車，走了長長的一段路，來到松林茂密的樹林，尋找人們罕至的深壑，耙著刺刺的松葉，用麻袋裝著，等到車上的麻袋疊得高高的，估算著這些柴木可以備用好些天了，才推著手推車回返，此時的兄妹倆，已是飢腸轆轆，步履蹣跚。

那時，砍柴、撿樹子可以賣錢；拾酒瓶、汽水瓶也可以換取銅板，這些可以換得一點報酬的工作，都是柏貴的拿手絕活兒，也只有他耐勞耐苦，不發怨言。宜娟想著從小就不得閒的哥哥此時的際遇，不禁悲從中來，心疼萬分。

手指傷害事件過後，柏貴離開那工廠，突然興起賣水果的念頭，他選購一輛中古小貨車，試著到市場批水果，做起水果生意來了。沒想到市場反應熱烈，生意很不錯，尤其是加工區女生宿舍的女孩，更是捧場，幾乎三天兩頭的就來柏貴的水果車前報到。

有道是同行相妒，不知是那個地方？那個同行業者？見不得柏貴生意好，藉故找些痞子來找碴，先是半帶挑釁的挪揄嘲弄一位來找柏貴的朋友，然後話題火爆，動手動腳，砸了柏貴的水果，還打傷柏貴。當宜娟看著哥哥衣服上的斑斑血跡，又發一陣酸楚，內心更是忿忿難平。這些狂人真是欺人太甚！真不知公理何在？法治何存？

接連的不如意，讓柏貴鬱鬱寡歡了一陣子，沈悶之後，也得打起精神，持續往常的水果生意。這時候，一個女孩子出現了，她的名字叫壁君，是女生宿舍的一個女孩，她常常來買水果，一回生，二回熟，很明顯的，兩個人對彼此的印象都不錯，接著便傳傳紙條，互相鼓勵，善良的柏貴遇到一位善良的女孩。自此單純的朋友成了男女朋友，後來變成了夫妻。

柏貴租下加工區附近的一個店面，認真的做起水果生意，夫妻倆腳踏實地、苦幹實幹，後來又頂下隔壁一家小型超市，就這樣一邊做超市，一邊賣水果。生活是忙碌的，但心卻是踏實的。

一對兒女相隔兩年出生，女孩惠兒，男孩品兒，是父母的寶貝，孩子的來到，相對的，生活就更加忙碌。柏貴的一雙手，除了睡覺之外，幾乎不得停歇。手掌遍布著厚厚的繭，指甲摸水果、削水果，磨得變了形樣。壁君也忙著照顧兒女，兼顧生意，一樣忙得不可開交。所幸，柏貴的父母來此幫忙，減輕多方面的負荷。

宜娟結婚後，也時常和哥嫂連絡，探問近況。得知哥嫂的一對兒女乖巧懂事、品學兼優、嫂嫂調教得循規蹈矩，自然欣喜萬分。畢竟，她是了解哥哥的，苦過來的哥哥，如果有一絲一滴好的報償，是宜娟最樂見的。

但好景不常，近幾年，大環境陸陸續續的轉變，大型超商、大賣場如雨後春筍，紛紛出現，這使得柏貴的超市生意大不如前，加上附近的加工區裡頭產業外移，公司都到外地設廠，公司員工自然大幅度縮減，連帶的，水果生意也一落千丈。目前加工區內僅存的公司寥寥無幾，並雇用大部份的外籍勞工，因此，客源變得稀疏薄弱，營運狀況已今非昔比。

惠兒、品兒漸漸成長，學費、補習費、加上才藝學習，另外房租、生活開銷總計相加，這些在平時出款入帳，未曾仔細盤算的事，在此刻卻是沉重的負擔。既然開銷不能省，那只有讓收入增加一途。柏貴不得不另作計算，細細思量，否則，入不敷出，怎堪長期以往。

他雙手更是勤動不停，利用顧店空隙，勤削水果，用透明紙盒，一盒一盒訂裝，在入夜九點多，加工區一些外勞下班時，讓壁君載往販賣，他則顧著店面，一邊整理水果。加工區門口，北風呼呼，燈火明滅，壁君強打精神，希望這些水果，能盡快賣出，因為一盒賣出，就表示賺一點利潤，多了一點收入。

這天，惠兒、品兒放學回來，惠兒說她代表學校參加全縣書法和繪畫比賽，得了第一、第二名；品兒說他書法比賽，榮獲全校第二名，爸媽高興之餘誇獎一番。從小，惠兒就品學兼優，才藝出眾，懂事乖巧，得人疼惜；品兒是男生，心思不及姊姊細密，但各方面表現也不俗，就可惜這孩子過敏體質差，吃了不少苦頭，讓爸媽十分憂心。

又一回，兩個孩子手中又捧著獎品、獎狀回家，柏貴在置物架旁排好貨品，朝櫃台走來，拿著獎狀仔細端詳，臉上掛著會心的微笑，這對寶貝，從上學至今，已不知從學校拿回了多少獎狀了，抽屜裡，厚沉沉的一疊，什麼項目比賽都有，柏貴不知有多少回？內心深深的引以為傲！深深的感恩著。夫妻倆常想，身邊所擁有的，就只這一對乖巧懂事的孩子了。

有時候，生活的壓力會使人失去原有的耐性、富有彈力的橡皮，總也經不起一再拉扯而失去彈性。最近，柏貴和壁君竟也出現力不從心的疲累，累的不是工作，是打從心底冒起的一種近乎恐慌的不安全感。不知道未來的景況，是否還會雪上加霜？「再說吧！時到時擔當，無米呷蕃薯湯」，柏貴擠出一抹笑對壁君說著。

有一次，宜娟來找哥哥嫂嫂，對著一手翻轉著水果，一手操著削刀的柏貴說：「不知道什麼時候，你們才能和別人一樣，有個假日、有個空暇，離開一下工作崗位，換個心情，呼吸一下不一樣的空氣？」「阿母把我生得八字錢兩這麼輕，難怪我要做不停咧！」柏貴半開玩笑的說。是啊！阿母不也常對宜娟說：「柏貴真的很操勞，唉！簡直是轉不停的陀螺。」阿母心疼柏貴、壁君，宜娟何嘗不心疼著陀螺轉的哥哥嫂嫂呢？

日子是平淡的，這天清早，柏貴從市場批水果回來，一對兒女正出門要上學，見爸爸回來，兩人同時回頭喊著：「爸爸，辛苦喔！我們上學了，再見！」柏貴心頭一暖，嘴角揚起，燦燦的陽光正要升起，他望著兒女的背影，正襯著朝陽，是那麼的朝氣蓬勃，柏貴似乎看到了希望的明天，一抬頭，看見的天空，特別蔚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