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藝文訪佚(三)
當朱彝尊年輕時,正逢國方鼎革,由於故國之思,他曾一度加入舉事反清的密謀,然因事洩失敗,不得不逃離家鄉藏匿了好一陣子以避風頭──康熙十七年首度舉行的博學鴻詞科考試,是清廷下詔要內外大臣保薦卓越之士應考,其真意是欲籠絡士人之心,以減低彼等懷念前朝之思,被「網羅」錄取者多任修纂明史;一方面督其在卷帙中消耗心力、一方面則也有監控行動的效果。朱彝尊自然也明白這種用意,雖他因招惹注目而不再投身於抗清事業,但他對於宋末不肯屈志出仕的丘葵,必是有衷心敬佩。他稱譽丘葵的改定之舉。使原闕「冬官」的「周禮」得復原貌,「讀此而宛如全書焉」;或許朱彝尊心中還有更多的讚頌,只是置身矮簷之下,不便形諸筆墨罷了。這篇序文如下:
丘氏周禮定本序
「考工記」可補「冬官」之闕乎?曰:「周官」三百六十,多以士為之,若「記」之所云,直百工焉爾矣。夫玉府有工有賈,而巾車,弁師,追師,屨人之屬,府史胥徒而外,咸有工以執事,亦猶大府。典絲,典婦功,庖人,羊人,馬質之各有其賈也。賈不與士齒,工顧可充司空之官乎?典絲則頒絲矣,掌皮則頒皮革矣,高木人則掌六弓八矢四弩矣。是則湅絲者,工也;而頒絲外內者,考工者也。函、鮑、韗、韋、裘者,工也;以式法頒皮革者,考工者也。刮摩攻木,以為弓矢者,工也;而受財於職金,以齎其工,書其等,乘其事,試其工弩者,考工者也。以是推之,則「記」之所載三十工,鄭氏以為司空之官,非矣!新昌黃氏度,作「周禮說」,置「考工記」不解。至臨川俞氏廷椿「復古編」,謂司空之屬,分寄於五官。同安丘氏,暢其旨,取五官所屬,歸於冬官,六屬適各得六十,著為「周禮定本」。昔人皆言「冬官」闕一篇,蓋讀此而宛如全書焉。繇漢迄唐,說經者義雖紛綸,往往存其疑而不改。逮宋、元諸君子,生千載之後,一旦釐正其文,若朱子之「孝經」、「大學」,蔡氏之「武成」,金氏之「洪範」,蔡氏之「雜卦傳」,吳氏之「禮記」,以及俞氏、丘氏之「周禮」,皆自信不惑,後學者莫敢議其非。雖然,無數君子之學識,苟好奇穿鑿,則或失之僭,或失之誣,殆亦難乎免矣!
丘氏名葵,字吉甫,隱居海嶼,自號釣磯翁,蓋宋人而不仕於元者。書成時年八十餘,可謂老而篤學者也。
「元人傳記資料索引」所列另兩篇清人為丘葵著作撰寫的序、跋,係出於浙江歸安人陸心源之手,都是為「釣磯詩集」而作,見於其著「儀顧堂集」。按,陸心源,字剛甫,咸豐己未(九年,西元一八九五)舉人,曾任廣東南韶兵備道、高廉兵備道等職,在任上不但多次勦平土匪叛勇,治績卓著,他還留心蒐羅舊籍;因為時值變亂叢生,許多過去的藏書大家子孫不能守其世業,陸心源便多方求購,建立了「皕宋樓」、「十萬卷樓」的龐大藏書,成為江南的四大藏書家之一。可惜陸心源死後,同樣的命運也臨頭:他的兒子陸樹藩竟以十一萬八千元的代價,將他多年蒐聚的舊籍全都賣給了日本富商岩崎氏的靜嘉堂文庫──陸氏所遺的藏書,目前應還完好地收藏在日本,筆者檢索日人諸橋轍次所編靜嘉堂文庫書目,發現其中確有「釣磯詩集」四卷本一種。由陸心源為「釣磯詩集」所作序、跋觀之,他原由浙江的羅以智家鈔得此書,這個本子後來又經過楊雪滄(楊浚,字雪滄,原籍晉江,咸豐二年舉人,曾於金門「浯江書院」講學。)校勘增補過,最後由丘葵的後代子孫丘伯貞付梓,書中共收有四百六十八首丘葵的作品。不過,現在保存在靜嘉堂文庫中的「釣磯詩集」,到底是陸心源由浙江得到的鈔本、還是再經整理校勘後的刻本?光從著錄上就看不出來了。依陸心源的序跋自言,他對這次的整理工作覺得十分滿意,聲稱這遠勝過其他丘葵詩集的傳本。但筆者沒能見到這個刻本,也不敢說它和現今金門縣文獻委員會據林策勳先生提供而影印出版的「釣磯詩集」,兩者比起來如何?但若能得以對勘一番,倒也是美事一件;這件事筆者力有不逮,就有待後來者的努力了。
此外,有一件事筆者還無法確定:林策勳先生在「釣磯詩集」序言中曾言,他所提供的本子是盧若騰與林霍留下的傳本,再據他自己在廈門所獲「邱良功爵帥曾孫刊本」加以補錄,「遂成完璧」。到底這位邱良功的曾孫叫什麼名字?林策勳先生不曾道及,他是否就是陸心源序中所稱的「先生後人伯貞」呢?如果兩者實為一人,那林策勳先生提供的本子即是已據陸心源作序跋的那次刊本增補過,即不得見靜嘉堂文庫的藏本也無妨;再者,若陸心源所言不虛,這位「伯貞」確是丘葵後人的話,那麼邱良功既是其曾祖,當然也同樣是丘葵的後代了──丘葵和邱良功到底有沒有血源關係?就筆者寓目過的文獻中似乎都沒提到這一點,這又是一個尚待考究的題目,值得在地的金門文史工作者們去探索。
陸心源的序文,對丘葵「釣磯詩集」自明代晚期至清代的版本流傳經過,作了一個扼要的敘述,就版本學上來說也有其價值。他的序、跋如下:
丘釣磯詩集序(卷七)
宋同安丘吉甫先生,傳正學之統,貞石隱之操,以氣節文章著於天水之季。顧其說經諸書久經亡散,「周官補亡」雖存,亦鮮善本。惟所著「釣磯詩集」尚為完帙,蒼老激楚。道古以刺時、緣情而類物,寫其感憤不平者,必於詩;蓋古所謂鏤肝擢腎、結為章句者也。
予嘗觀宋之末造,如黃仲元、方韶卿諸人,其詩未必盡工,而其遺集,當時珍之、後世愛且護之,無他:貞臣志士,宇宙間之正氣;正氣所盤鬱,固不必論其辭之工不工,而皆可傳於後。況以先生理學經術媲仲元、貞白邁韶卿,而其辭之工又過之而無不及?且其生平言論意旨、交遊蹤跡,使後學可粲然考見者,惟此一編;是安可久閟其光芒而不出乎?乃自蒙古之初訖明中葉,僅傳寫本藏在其家。至萬曆間,林氏霍訪借得之,始傳於世,終因謀梓未果,流傳絕希。康熙間,先生後裔國珽輯錄遺集,亦未得見,但以所得詩一百九十四首,分為三卷,付之剞劂,所謂「獨樂軒詩集」者,非足本也。嗣後龍溪林君國華,求得林氏原本,於道光丙午(二十六年)復墨之板,是為五卷本。然兩刻出之蠹穿鼠齧,輾轉傳寫,未有善本校勘訂定,故不免脫亡謬誤,學者病之。予別有所藏四卷本者,舊轉錄之錢塘羅氏以智(羅以智,字鏡泉,新城人,工於詩文,咸豐十年於杭州因太平天國之亂殉難。)羅則傳自鐵樵汪氏(汪士驤,字鐵樵,錢塘人,以曾祖功授世襲恩騎尉,擅長書法,當咸豐十一年太平軍包圍杭州,時已因老休致的汪士驤率全家投水自殺殉國。),而佐以獨樂軒本較寫以傳者也,謬誤差少,比兩本為善。同治癸酉(十二年,西元一八七三)之歲,奉詔來閩,攜載行篋。溫陵楊侍讀雪滄,博學嗜古,亟亟以表彰鄉先哲遺書為己任,嘗慨先生之集之未盡善也,請借以去。搜兩本,詳加雔勘,佚者補、誤者正;字句參差同異,則分注每章下,以兩存之。仍依原第編為四卷,采補諸詩,分體增入,詳註自出,不淆其舊;共得五、七言,古、近體詩若干首如目,而以林本所載文三篇附之帙尾。於是先生遺集寫定,可傳以視四,如存雅諸集,搜羅放失,掇拾零星者,精詳完善,為殊勝矣。是集之出,非獨慰東越士夫之望,亦天下後世所共快者也。先生後人伯貞取以付梓,乞予文為序。
予惟:先生學術行誼,已詳於盧氏、林氏、羅氏諸傳、記、序、跋,今俱刻而置之卷首,無庸分贅。因述前後諸君搜訪編校原委,而為之序。(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