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藝文訪佚(三)
許獬
於萬曆廿九年成會元的許獬,以其制義(八股文)聞名天下,人稱「許同安」。他「館課出,人爭抄傳」,一篇作品方流出,士子們就趕忙研究其文理機微,幾類乎「蘇文熱,吃羊肉」的盛況。據縣志傳記中載,他留有五百多首制義,但現今在其著「叢青軒集」中能見到的篇數,卻是寥寥可數。關於尋找許獬所作的制義,筆者近日已有相當的收穫,將另行為文以述。目前,先將他的一篇逸文,以及他人為其作品集所撰序文在此作介紹。
首先,許獬的這篇文章,見於明人沈一貫所輯「新刊國朝歷科翰林文選經濟宏猷十六卷續一卷甲辰一卷」這本書中的續卷部份,題為「擬敕九邊將士實修戰備城守毋得出塞邀功希敘疏」。在這篇文章中,許獬剖析當時的邊防情勢,以及闡述如何取勝而不殆之道,可以看出他不僅是位文士,對軍事也有相當的瞭解。至於這篇文章的寫作時間,就文中提到「如近日遼左失亡」一語觀之,似乎是指萬曆二十八年九月的一次戰役,據「明神宗本紀」載:「是秋,炒花犯遼東,副總兵解生等敗沒。」大約是在他成會元的前後所寫的。雖有部份文字缺損不可辨,但文意仍可大體理解:
擬敕九邊將士實修戰備城守毋得出塞邀功希敘疏
臣惟:國家之事,莫患于虛;虛則國未必受其利,而已蒙其害。人臣之弊,又往往出于虛;虛則已可以有其功,而不恤國之釀其禍。因仍漸久,類有然者,而在九邊為尤甚。蓋今之馭虜者,遼在隴右則談戰,薊門以南、樓煩以東則談款,此其概已。夫遼歲之虜,虜亦數大折衄;而邇者延寧、松海之間,在在秣馬厲兵,撊然出塞,凱音宵徹,捷書飛,薦勛祖廟,布大喜于天下,歲無虛月。此豈不足明武節而懾戎心哉?惟是玉之贄通,則僥倖之竇啟;靈筌之賞行,則覬覦之情多。日以出塞報而虛以實,在邊陲所不明言,而廟堂亦置不問。夫試度九邊之勢:虜即不入,能擁數萬眾,馳劍伊吾(即新疆之哈密),喋血祁連,運行四遠而糧不絕乎?能成師以出塞,壓壘三軍,決機兩陣,以殲群醜乎?降胡健卒,投虛伺間,以僥天之倖,俘馘于老稚,能刓勁酋,破精騎雄行以逞乎?虜即入,能應聲而俾無貽屠掠乎?能援桴當隊,縱擊而橫驅之乎?虜獲載運,燎原彌望,能無小飾乎?數者皆所未能,而膚功日奏,優敘時蒙,吾憂其虛也。吾憂其虛而小之冒彝典,大之開邊釁,徒以一人之私而壞國家九伐之柄,以一時之賞而貽國家數世之患也。
夫戰守恃吾所備,無恃而忘自備,國事之謂。何?且即欲威行出塞,亦必有陰陽淺深之術,迭示而交攻之;于彼則形分,于我則力厚,然後可以得志。乃彼部落之錯雜,易于合力以向我;而我九邊之渙散,難于併謀以制敵。日惴惴憂不格,而況可啟之釁乎?如近日遼左失亡,大將軍恬不能問,貽中國羞可鑒已。兼之酋桀驁,非敢為喋血之會,鳴鏑長城之下也。有要而請,一象齊足以辨之寧,渠至煩師頓甲,使狡奸走險之思、恣怒之忿,以速眾敵而樹遠禍哉?無亦多方無撫慰,以使其勢之不合,而九邊諸境,如所為練卒、繕城、止餉者,無日不討而備之,雖猝有烽燧之警,未必大舉,而吾亦不坐受其困。時固吾圉,安吾常,吾未嘗言功,而國家亦不大受其害。不然,一邊瑕,而九邊皆瑕矣,人臣虛冒其功,而寔禍被國家矣。故臣不欲輕言出塞,非怯也。謂不修備而務搗巢者,虛也。彼周言城方,又言薄伐,而三捷之期,與孔亟之戒,交相勵也,其意深哉!此萬世制馭長策,周歌之以遣師,今 敕之以備邊。是在 聖明垂念而已。
│這篇文章之末提到的「城方」、「薄伐」、「三捷」等辭,皆出於「詩經‧小雅‧鹿鳴之什」中的詩篇。「出車」詩中有「王命南仲,往城于方」、「天子命我:城彼朔方」之句,該詩最末則言「薄伐西戎」。另外,「采薇」詩中則有「豈敢定居,一月三捷」之句。許獬引詩經「城方」一語,意在強調先鞏固防線方能談得上進攻。至於「薄伐」,在台灣商務出版社印行的「詩經今註今譯」中,是將「薄」視為發語詞而已,但許獬應是將之就字面解釋,認係誡軍旅不當輕用其鋒之意。「三捷」云云,原義是謂戰士之所以不敢安逸定居,是希望能在一個月的短期內連打三場勝仗。至於「孔亟之戒」,應是由「采薇」詩中的「豈不日戒,玁狁孔棘」而來,原意是玁狁之為亂極為緊急,故戰士不敢不日日嚴加戒備│前述兩語本來和「城方」、「薄伐」沒有關聯,不過古人是將詩經視為經孔子刪定的經典,故在引以為言時往往把三百篇當成一個整體,不同的詩篇之語句可互相發明,串連起來更能闡發微義。綜而言之:許獬之意,當是以「城方」、「薄伐」的方針,加上「孔亟之戒」,待軍旅養全鋒芒,便能獲得「一月三捷」的戰果了。
筆者另外要介紹的一篇文章,是明人沈守正所撰「許子遜先生全稿序」,見於其著「雪堂文集」卷之五。按:沈守正,字無回,杭州人。據錢謙益所撰墓誌銘載,沈守正一生未曾考中進士,僅以舉人身分當了都察院的小小司務,但錢謙益稱美他是位「奮乎流俗之中」的士人,在當時也有些名氣,可惜一生不曾顯達,卒於天啟三年。這篇序文之末提到,撰此序緣於「吳采于氏刻其制義」。按:吳采于,即吳芝,采于係其字,在國家圖書館善本室所藏「皇明歷科四書墨卷評選」一書卷首有其署名「後學延陵吳芝乎于父輯」,這位吳芝大概是位書商;從序末此言可知這部「全稿」的內容,是收錄許獬所作的八股文,惟筆者迄今遍查不得,恐是已亡軼了。
談到沈守正這篇序文,可說非常「另類」:一般來說,為人撰寫書序者,多是大大地褒美該書作者,由其人格至文章無不稱道;但沈守正的序文,其中卻講了些不太好聽的話│據沈守正稱:他因喜愛許獬的文章,故也愛聽關於許獬的軼事,也曾聽過一些傳聞,像許獬在成會元的前一年,曾因怒而重傷僕人,幾乎吃官司,不得不往北京避風頭;次年雖逢連捷報喜,但許獬仍動不動就給人吃排頭,連對妻妾朋友也如此;甚至對家鄉的縣令都有過不禮貌的舉動。另外沈守正還提到:許獬在苦思文章時還會一邊「登高」,到末了上了屋頂下不來,還會發火拿瓦片石頭丟人這種令人發噱的事。而且沈守正還強調:「余習先生文久,知所傳聞者皆真。」保證這些故事的真實性。沈守正雖記載這些會使人起負面觀感的軼事,但他對許獬的看法並不負面,還稱美許獬「直行其信」、不計世間毀譽,是孔子所謂的狂者、「天人也」│或許沈守正十分崇拜許獬,以致其覺得這些不太妙的傳聞冠之於許獬無傷大雅,反倒更襯托出許的卓爾不凡吧。按:縣志的許獬傳記中也曾言其「性嚴峻狷急」,或許就是因此才會有這些傳聞產生;至於真實性如何,現今是無從考較了。要之,這也是許獬作品集的序文,出之於一位他的崇拜者之手。其實,關於許獬的軼事,筆者過去就曾見到約在民國十六年時的福建地方人士記述的幾段內容,不過其中有些太過鄙俚,顯然是齊東野語,故不擬介紹出來│沈守正的序文如下:
許子遜先生全稿序
辛丑會墨出,余甚不滿其首義、次義,深服三義;服其才而猶疑之,旋亦大賞。洎先生窗稿行,且讀且快、且快且讀,蓋如吳道子過張僧繇畫(張僧繇,梁武帝時代人,即畫龍而不點晴之傳奇故事主角),三往三返,至寢食其下,不忍舍去也。始焉見其姿骨天成、神機橫出,服其天;少焉,見其毀律而律、非才而才,愈疏實審、疑往亦來,服其神進焉;覺其神理俱在,有意無意之外,服其人盡而之天。久之,與之相醉,不知其所自起,余亦無所用其知,知天之不可階而升之。
(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