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Enter到主內容區
:::
:::

影子

發布日期:
作者: 劉長河。
點閱率:1,533

事後我們總算能聚在一起,加禾見到我拚命擠前來,如同遇見援兵,他虛弱地抓著我的手,仿如一個受驚嚇的小孩,「加演,快點離開這裡:::」

他臉色蒼白,眼神渙散,倒是像遇上魍魎一般。我們好不容易才去到出口處,步向停車場途中,我問道,「你真的沒事嗎?」

「我:::我夢見過這種情形,很混亂,很多人的:::有點像:::像:::」

「像什麼呢?」

「像地獄裡的游魂。」加禾還是心有餘悸。

「那只是一個夢,你怕什麼?」

*  *  *

我發覺加禾在臨睡前手持白開水,把藥往口送下。「你吃什麼?」

「安眠藥。」

「你失眠嗎?」我猶自奇怪。

「我一路以來都有失眠的,只是近來更嚴重,不得不吃安眠藥。」加禾疲弱地道,「因此常常發惡夢。」

「難怪你的精神看似不大好,養足精神吧!我們還要穿新衣過新年的。」我拍拍他的肩。

新年前夕的天氣酷熱無比,陣陣的熱風刮得肌膚發疼,白晝時一片萬里碧空,藍色耀眼刺亮。那一天晚上我接到加禾的電話,他說他會來廣場接我回家。我本推說不要,但他必定要我在廣場大門處等待。

來到廣場大門口,才發覺涼意黏黏地吹附過來,竟然下起一場春雨,不歇不饒,暈黃的燈飾被裹在迷朦的細雨中,馬路更是被凝止的車子堵塞著,燈飾車燈看似黯黃的斑點乏力地在浮動。

加禾得冒著雨來,我等了許久,只見到一片淒迷。人潮依舊流動,我的等待如花般開始凋萎了,就如眼前的車燈逐漸流逝泯滅了。

我心慌地撥電話回家,媽說,加禾已出門兩小時多了,你還沒有見到他嗎?」沒有。我真的沒有見到他。

*  *  *

加禾在騎著機車時,因路面太滑而失控撞向路邊的一棵黃循木。他被送到醫院時已昏迷不醒。

我見到他那頂深藍色的頭盔只殘餘一片較完整的碎片時,只感到摧心的痛。醫生說加禾的右手骨折了,內部可能有積血,而大幸中的是脊椎骨沒什麼大礙。我見到加禾時,他的半邊面頰瘀腫了,而大腿有許多斑駁的擦傷痕跡。

「加禾,你別嚇媽啊!:::」媽媽在我耳邊嚎啕,二姐也簌簌地滴淚,爸爸則黯然地坐在一旁。

「加演!」媽在病房外淒厲地指著我,「你為什麼要加禾載你?你說:::如果不是,加禾怎會這樣?」

我無言以對,我感到很害怕,全身震顫。我並沒有要求加禾來載我的,這只是一場意外!我心裡那麼想,但說不出來,意外是由我而起的。

到了第三天,加禾才悠悠醒來。面頰的腫脹也漸褪消。家人圍攏著加禾時,我站在床尾望向他,滿懷歉然的我實在不知如何開口。我卻見到加禾的眼神焦灼地掃向我。

醫生說加禾還得留院觀察,因此媽媽每夜留下來陪伴加禾,我見到他行動不方便,全身孱弱,心中的難過比別人還要深。

是夜我留下來陪加禾過夜,他睡了一覺後醒來,見到我在床沿挨著,「加演,悶不悶?」

我搖頭,他續道:「你又不愛看書,不然可以打發時間。」

「我沒相干,現在我弄成你如此,我悶一陣子算些什麼?我實在感到內疚。」這次我是由衷地說:「加禾,對不起。」

加禾的精神似乎好了些,說起話來也較響亮,「這不關你的事,都是我先提出要載你的。我已對媽媽解釋了,你不必自責。」

「你到底是怎樣翻機車的呢?」

「我騎著機車時,那時又下著雨,經過路口那棵黃循木時,忽然有幾片樹葉飄下來黏住了我的頭盔鏡片。我一時心慌才失去控制,路面太滑,我不能停下來,只是一直連帶摩托車向前滾:::」我望著他那摩擦脫皮的手臂及雙腿,心裡頭如被揉成一團。

「唉,你又何必載我呢?」

「因為:::這是一匹布那麼長的故事。」加禾深吸了一口氣。「你還記得我向你說過中三那年我去美國時遇上地震嗎?」

「記得。」加禾那時第一次只願與我分享他的秘密。

「那一次地搖山撼,我的後腦被東西擊中後,就仿如敲開了我暗伏著的潛能,一個荒唐的經歷開始了。」

我緊張地聽下去,他到底在說什麼呢?

「我開始發夢,許許多多醒後依然清晰的夢,有些與我相干,有些則與我不相干。醒來後沒多久就會成真的!」加禾看著我,似乎期待著我的反應。

我先是無比驚駭,只是瞠目結舌「這不就是:::」我努力地去找出那個名詞,但思緒如同翻飛的塵埃,一切都迷朦。

「或許,這就是預知未來的另一種形式,人家說是第六感應。」他就是那麼篤定。

第六感應?這不是在科幻小說或電影才會出現的情節嗎?原來事實上我與它是那麼相近的。

「我只是一闔上眼不久後就會入夢,那些凌亂的畫面在我醒來後還殘存著,如拼圖的碎片,總會組成某件事情的輪廓:::我比算命佬還厲害,你知道嗎?」加禾凝視著我,有點自豪。

「因此,你現在明白我為什麼會贏到了許多獎品,得到全班第一,數學又奪冠:::」我恍然大悟,「難怪:::但你這樣不是欺騙了別人嗎?」

「我還欺騙了我自己,我付出只有一點點的努力就可以擁有全部收成了。所以,我也沒興趣讀書,我想忘記過去夢裡所見的,但是不能。讀書溫習也沒什麼樂趣,我只有揮霍我的時間。」

難怪他上了高中時尚是輕鬆自在,種種的生活嗜好的改變正是印證了加禾的話。「不過我沒有墮落,我只是用我的超能力去彌補我的不足。我沒能力去防範一宗宗的悲劇發生,你知道我有多心疼嗎?我知道有一架飛機將會墜機,但我說出來會有人相信嗎?」

「我很不開心,感到自己沒用。真不明白為什麼賜給我這種力量?我夢見過很多血肉橫飛的車禍場面:::我害怕醒來。」

我一邊聽著,一邊捏著冷汗,這是多麼強烈的震撼──無助、無奈及矛盾。赫然間,我想到了更恐怖的事情,看到別人,難道就看不到自己嗎?

「我拚命預支了快樂,想得到平衡,但是我得到名與利,我還是感到不安。終於,我預支過量,我在夢中見到了我的模樣,卻是你的髮型。」

加禾的每一句話,撥開了我腦中的迷霧。他續道:「所以,我常常將髮型變成與你一樣,如果真的有死神的話,我們可以作弄它:::我:::我很傻是嗎?」加禾苦淒淒地笑,我只覺得渾身哆嗦,彷如死神就在我們左右。

「你又何必這麼想呢?我們:::我們不會有事的。」

「不,它們給了我預示,我該有辦法避開的。或許遭殃的是我,或許是你,我總不希望我們被傷害。之前我有想過,我常扮成與你一樣,或者你會想我很自私,因為你可能會成為替代我的犧牲品:::」

我打斷他的話題,「我沒有這樣想,真的。我知道你也是為我著想。」

加禾輕嘆了一聲,「那次我們去買衣服,遇上了那位天王巨星的到來。那時的情形,我也曾經夢過,只是我夢到我被人推到好遠好遠的地方,我醒來之前,你離我還是很遠。」我聽了心亂如麻,這又意味著什麼呢?

「我遇到車禍的那剎那,我頭盔的鏡片被幾片小葉子遮住了,那種感覺也是曾經經歷過的,眼前一片漆黑,就想闔上眼發夢般。」

「這真是太玄了」我相信加禾所說的,他不會騙我的。過往的一切原來在他的指料之間,這種感覺絕不好受。那麼,眼看著自己的命運被操縱,我們能作出什麼反抗呢?我總覺得,有一股隱匿的力量,蜇伏著等待機會褫奪我們的生命。難怪加禾透露過他恨玩擲骰子的遊戲。

我倆沉默了許久,醫院內一片寂靜,那是一種很空洞虛乏的聲音,我茫然地不知該想些什麼。

「加演,我:::向你說對不起:::從小你就不愛與我多說話,我知道你不喜歡我,我又讓你多了一道顯眼的疤痕:::媽媽說你破了相,容易遭受禍害的:::」加禾自怨著,我有點不自在,原來一路以來他那麼清楚我,但我不能讓他知道他說對了答案,我試圖掩飾自己的小器。

「沒有,你別胡想,那些都是迷信。我們都是親兄弟啊。」停了半晌,我不自由主泫下了眼淚,圓不了我的謊。

還好加禾沒瞧見,他聽見我如此說,臉上如水紋般漾開了一朵笑容。我帶過了話題,「那麼,這幾天你有夢見什麼呢?」我有點戰戰兢兢,我不想聽到令我無助的答案。

「很奇怪,這幾天我沒有發夢了,或許是有的,但我記不起。」

「那就好了!」我較欣慰,「那你日後就不必再受如此的困擾了!可是那天,你卻又堅持要載我回家,那又為什麼呢?」

「那天我只是覺得左眼皮總是不自主地顫跳,這不是最傳統的壞預兆嗎?我感到不妙,第一時間便想到你了。」加禾不徐不疾地道。

我的心弦微微地被觸動,心中漫溢著一股感動。再望一望腕表,已是晚上十一時許了,「你累不累?要睡覺了嗎?」

「不知怎的,我現在很精神。我以前不想睡,睡了會醒來,醒來後會將夢境帶來現實。現在我不要睡,因為好久沒有與你談天了。」他的精神抖擻,眼睛也看似有神。

我有點內疚,以往我真的極少與加禾促膝夜談。這一夜我留下來陪他,其實有一半是補償的心態。現在我只覺得又羞又愧,先前我認為我倆之間尚存的只是恩惠與補償。

接著,加禾興致勃勃地談起許多兒時的趣事,我們一邊回味著從前,也一邊想像著未來。好在病房內只有我與他,所以可以縱情地交談。

直至天空翻起魚肚白,我才稍微休息,爸爸媽媽沒多久後便來到了病房,於是我邊搭公車回家小睡。

中午十二時許,我在睡夢中被急促的電話聲吵醒,二姊撥電來要我立刻趕來醫院,加禾的病情忽然惡化。

在我乘著公車朝向醫院的途中,加禾卻永遠離開我們。

媽媽撕心裂肺地在慘號,爸爸一時悲戚過度昏厥過去;二姊無助地攙扶著媽媽,這一切一切都是我甫抵步時,醫生剛好宣告了加禾的死訊時發生。

加禾是突發性地內臟出血,卻搶救不及而致溘逝。

這叫我如何接受呢?我才想起,回光返照是最慘酷的謊言,原來,死神已伺候一旁了。幾個小時前我還與他在一起起誓要腳踏實地賺錢孝順爸媽,然而,每一句話都只是一陣雲煙,匆匆飄去,卻縈繞著我的心,久久不散。

我沒有想到,當加禾說他已沒有再受夢鏡的困擾時,這已是一個先兆了,並不是他從這股力量中解脫出來,而是他失去了生命。他也說過他翻摩托車是因有樹葉遮住了頭盔的鏡片,那一片漆黑就如闔眼就寢,這也意味加禾會喪失生命?連夢也沒有了,加禾終能好好睡一覺,但他不能醒來,不必憂慮走在夢和現實的邊緣。

他說過這一句話,「我醒來之前,你離我還是很遠。」那時他夢過人群中我倆被扯開相隔很遠。現在,每每我恍惚地越過大家購物中心前的馬路時,我試圖從每個疾速匆忙的身影找出加禾,他迷失的魂魄是否就匿藏在這人頭蠢動的人潮內?

我開始著手搜尋加禾的蹤跡,連地上的影子也不放過。我的影子是他的身子,他的影子是我的身子,當我看見地上的影子時,我發覺他在哭泣。

媽媽總是仔細地凝視著我,一如小時拉著我和加禾的手對望要尋出大姊的輪廓,我讓他感到加禾還是在他身邊。爸爸也常常錯喚著加禾的名,在那短短的一霎那,我總見到他眼眸中的喜悅、醒覺及哀戚逐一變化。以前,加禾慷慨地傾付他所有對待我,我卻冷漠平淡地接受,現在;我把他的名字冠於我的身上,將我的名字奉獻給他,他小時不是常說我的名字比較好聽嗎?

鏡子是我與加禾之間最親密的會面,卻是最冰冷實牢囚獄。或者,他是不是如那次般佻皮地躲在我的身後,然後在我耳邊道:我們就是一體了:::我侵蝕了他嗎?我再一次步入那一間試衣室內,讓小室鎖著我,而我將自己扔入那無盡的鏡海內,我發覺,最遠的距離除了生死兩茫茫,還有的是我與鏡子之間了。(下)

回頁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