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藝文訪佚(三)
現在筆者作一假設:假定嘉德公司拍賣的那件硯台連同外盒,真的就是許獬當年曾持有的那件「綠硯」,而此硯本體除了許獬加上的題款,依拍賣公司的介紹是並無其他字跡,那麼,許獬所能據以推斷此硯是宋王室遺物的依據,應該只有盒蓋上配嵌的那塊「玉雕螭龍璧」;因為古代以龍為飾有嚴格的規定,像龍的頭角及爪數這些細處就可辨出使用者的身分──但筆者於此又有些感到不可解處:若這件硯台連同外盒,是在宋末落入海中,在海裡泡了三百年之久才被撈上來(「蛟龍守此年三百」,許獬的銘文,和這件嘉德拍賣品的外盒特徵是相合的);那麼,當年它沈入海底之前,一定在漆盒之外還有更嚴密的包裝固封,否則,漆盒早該朽壞不堪,上面配嵌的「玉雕螭龍璧」也早該失落了。到底當年它被撈起來時是被怎麼包裝的?若是像宋末鄭所南為了留下孤臣慟愴的心聲,將所著「心史」以鐵函固封後投入井中,經三百年之久,被人發現時看上去墨跡還很鮮艷,那麼倒還可讓人接受。可是,這件「綠硯」即便真是宋王室遺物,在它被有意或無意間沈入海中之前,會加上那麼費工夫的包裝固封嗎?若它是持有者無意間落入海中,自然不可能加上鐵函之類的防護;但若是被有意將之沈入海中,並於之前作了完善的包裝,那麼豈不是更應該至少留下一張字條,告訴後來的發現者這件東西的重要性?可是,許獬對這一點並沒有隻字提及。況且,一件硯台,即便因曾使用者的身價不凡而具有特殊意義,畢竟也還不是「傳國璽」那樣的重寶,值得特別去包裝牢固後投海匿之嗎?
筆者對因為這件嘉德公司拍賣的硯台而寫了這麼多,但沒能解決的問題還是很多,然這件硯台到底是不是許獬曾持有的文玩,畢竟還是值得去弄清楚的。就算這件硯台並非宋王室遺物,但若真是許獬曾把玩珍藏且留刻題款之物,那對金門來說就是一件重要的文化財,值得努力去使它回到「故主」的鄉里。至於該注意的題款干支問題,筆者前面已說明了。
除了這件硯台之外,還有兩件與許獬有關的文獻也值得介紹。許獬的詩文與彙集四書注解之作,現今皆有書存世,但他的手跡卻是極罕見;筆者偶從兩本明代刊刻的書發現了許獬的親筆題跋與詩作──當然,是寫成後刊刻印刷,不是「正本」,但至少也可供一睹這位才子筆端揮灑的秀麗之致。
首先介紹刊有許獬題跋的這本書,是明代顧炳摹輯的「顧氏畫譜」,亦名「歷代名公畫譜」。按:顧炳,字黯然,號懷泉,杭州人。本是世家之後,然到他這一代時已家道中落,其祖父認為科舉之路太過辛苦,不忍孫兒應試苦讀,但又必須授他治生之道,便以家中尚存的一些名家繪畫真跡為範本,教導顧炳鑑賞與臨摹的功夫。顧炳在祖父的啟蒙後悉心揣摩,並向前輩畫家討教,畫藝有成,於萬曆廿七年時「應選供事武英」,成為宮廷畫家。在生活無慮與公餘之暇,顧炳開始從事他長年以來的一樁心願:摹繪並刊刻一本「畫譜」,將他曾寓目的一百零六位歷代著名畫家作品,以白描方式存其線條神韻,以便製成版畫印刷;如此一來便可大量流布,使得名家之作不再僅限於少數人的神秘典藏,讓有志領略繪畫巧藝的學習者,能有機會鑑賞和再臨摹這些作品。這本畫譜所臨摹的名家畫作,因年代久遠,有的今已失傳,幸得「顧氏畫語」的收錄方能一睹其貌。顧炳的苦心孤詣,確乎是有其見地。而為了使這本畫譜更形增色,顧炳還廣邀萬曆年間的文士名人,為畫譜中的每一幅畫都寫了題跋,對畫家的簡歷和畫風作一介紹,按個人手跡一併與畫作刻存。像當時的大書畫家董其昌、以及萬曆廿九年的狀元張以誠、及另一位也是狀元的朱之蕃等人,都應邀撰寫了題跋。故這本「畫譜」其實等於也是當時眾名士的法書集。許獬於萬曆廿九年成會元,以制義之妙名聞天下,自也在應邀之列。他所書寫的這段文字,介紹的是五代時的畫僧釋巨然及其作品,文末署「同安許獬」,並鈐有兩方印文,一為陽文「許獬」,一為陰文「太史之章」。從這件文獻,也可指出另一條蒐羅金門前賢手跡的途徑:明代晚期如蔡復一、林釬、蔣孟育等人皆成顯宦,交遊亦自不俗,他們或許就會在同時代的畫家作品之上留下題跋,值得去檢索尋訪。
另一件刊有許獬手跡的明代書籍,也是屬譜錄類的作品││明代歙縣製墨大師程大約編撰的「程氏墨苑」一書。按:程大約,字幼博,別字君房,太學生,善為古文,曾因善製墨而受召任鴻臚寺序班,他經營「寶墨齋」販製製作精良的墨品,被推許為南唐奚庭珪以來的第一號製墨大師。當萬曆三十三年時,因為一位與他是競爭對手的製墨名家方于魯出版了「墨譜」一書,程君房為與之抗衡,便也將自己製作的五百二十種名墨圖案,配上當時百餘位名士的讚詞、詩作,由著名畫家與刻工繪刻製版,完成了「程氏墨苑」這本墨譜圖集,其中還有五十幅是套版印刷的彩色圖片,堪稱是中國古代圖錄藝術水準巔峰的名作。受邀為這本「程氏墨苑」作贊題詩的名士,包括焦竑、王衡、姚履素、文震孟:::一如「顧氏畫譜」般網羅了當時文人中的佼佼者;連大書畫家董其昌、曾任首輔之大學士申時行、以及來華傳教的西人利瑪竇都在受邀作序之列,就可知這本書在當時的聲勢如何之盛了。許獬在這本書中一共有六首贊詞,分錄如下;由文末署名「同安許獬」、「同安許獬子遜甫」,或僅書「許獬」二字來看,這六首贊詞似乎也非同一時間之作,但同樣都鈐有「許獬」與「許氏子遜」兩方陰文印章。按:程君房此書,是實際按其所製之墨上所刻的圖案與詩作題詞手跡製作,所以刻有許獬手跡的這六方程君房名墨,或許還有在收藏家的寶愛下流傳至今的可能;只是程氏之墨在當年即是以銀錠論價交易的珍品,若存留到今天,只怕也非一般人能輕易擁有。幸得「程氏墨苑」的迻錄,又多幾件可供今人寓目許獬手跡形神的作品:
石室觀書
河洛事已遠,圯橋跡亦虛。誰人有玄契,能解石中書?
夢人遺墨
昔人夢得筆,之子復得墨。魑魅何處藏?山川當失色。
鼎黃耳
雖則有足,其行以耳。薦其馨香,多受帝祉。
(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