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Enter到主內容區
:::
:::

困處

發布日期:
作者: 吳鈞堯。
點閱率:1,784
字型大小:

那原來是我每天都會路過的一個地標。只是這樣。

白色建築,十來層高,廣告布條掛在上頭,一條條的,像綵帶。即將開幕的字樣張掛著,它在衡陽路、中華路交接口,現在是星摩市,新聲戲院是過去。遠東百貨在斜對面,後頭接警政署、中山堂,要到晴光市場、重慶南路只稍再走幾步,離國軍英雄館也近,正對著的誠品書店開幕不久,淘兒唱片行則營業多時,許多年前圓環已剷平,中華商場更早走入歷史。

高中時,曾訂做多套白得發青的制服,老闆拿皮尺測胸圍、臂長、腰寬。量褲襠時,皮尺從拉鍊繞到屁股,尺柔軟,敏感的性腺卻也觸動,一陣酥麻引燃。我抖腳,或來回走,好澆熄讓人臉紅的少不更事。經過路口,我沒想起這些,遠離了,但其實那裡也沒有去,商店變成道路,我的少年不在了,只像電影輝映著,默默地在那裡量身體、買亮皮皮鞋、吃謝謝魷魚羹跟大方四果冰。身高跟腳長從那時候便不再長,它是一七六加減零點五公分,它是九號或四十二號,它們也默默留在那段歲月,被使用,但不再計較誰高、誰矮。我的某些規格在當時已經定型,其他部份慢慢打造中,不久後,越陌生,越遠離,終至面目全非,那時候,中華商場該扮演什麼角色,星摩市還叫做星摩市嗎?

星摩市在這一刻的的確確叫做星摩市,一場談話改變了這個路標的意義。

那天是誰說著來的?它過去叫新生戲院,火燒後重建。這場火改了一個字,新生變成新聲。從隔壁舞廳延燒過來的不是慢舞、香吻、胭脂,而是大火。夾板被烤得像土司,空間快速打通,火是錀匙。中間隔著牆、是貧富階級、還是政治人的煙斗跟權勢名流的名片都無所謂了,一律平等,燃燒著。

那天是在會晤上。是了,訪某文教基金會,不知何故提到星摩市跟「福爾摩莎」。基金會秘書說,她曾義正辭嚴地告誡外國人,臺灣不是「福爾摩莎」。她有禮、也不容懷疑地謝絕這稱謂。為什麼?因為那象徵蠻荒,空間未開化,時間還留在遠古。多古?大概是荷蘭人發現臺灣時,發出短暫、卻也洋溢侵略、意淫這塊土地的讚嘆,只不知,這名詞流行了,荷蘭人五味雜陳的感嘆移居幾世紀,硬是印記現在,她想到「福爾摩莎」,不得不聯想到帝國主義虎視眈眈下的土地,一塊將被霸佔、豪取的好山好水,沒料到這名稱以譯音或美好解釋成為標榜,人人陶醉地說,喔,福爾摩莎!她也在被稱謂的福爾摩莎裡,在外國人對這個蠻荒用詞的想像中,她說,真正的福爾摩莎早已遠離,我們是在臺灣、現在的臺灣,就不能用這詞來勾勒、想像、營造,難道,我們非得套進不對稱的歷史裡?

不能?人各有執吧,人在那個「執」會誕生、衍化出解釋來,一個又一個。

然後,竟然提到星摩市了?我懷疑是時間、空間剎那大搬家,像撒骰子一把把,建築││時間裡的建築自由移動,星摩市掉落,從言語裡。

它就掉在我每天早上都要經過的路上。

還沒營業的大樓貼著廣告,各式各樣,情趣商品、紋身、餐館,那面寬寬、長長的牆不能阻止人在上頭貼了什麼,就連小小一張○二○四電話也接受。不久後,大樓裡會充滿鼻環、刀具、色情光碟、賓館、鐵皮玩具、唱片、日本玩偶等專賣店,那裡頭的空間必不同大樓的前身,必不同新生戲院跟新新聲戲院。

我特地上網查新聲戲院,知道它果真鬧過鬼。舞廳起火,燒死舞女、舞客幾十人,他們到死後還在找尋自己面貌,對廁所裡鏡子特別感興趣。他們臨鏡,卻看見上新聲戲院看電影的人的臉。他們納悶,自己的臉那裡去了?臉在動念中發生,鑽化出來,從那面平坦光滑的水銀鏡子。

有人看電影時睡著,醒來,老歌播放,是白光、孔蘭薰還是包娜娜?以為這是電影一場,俗麗的裝潢紙貼得滿牆,老的少的胖的,都握著纖纖細手隨歌扭舞。怎麼了,他也在電影裡?揉揉眼,他真的在電影裡,舞小姐問他跳不跳舞,他跳他跳,卻跟不上舞步,踩掉舞小姐的高跟鞋。她生氣了,口紅融化、睫毛掉了,嗤嗤一陣,頭髮變成白煙一縷縷,她伸手指責,手腕肉塊點點成灰。那是群鬼運用動念重演一次逝去的時空,只是我們不懂,惹得他們傷心。新聲戲院的天花板、牆、地板,垂下眼淚一滴滴,陰了,終年如此。

經過星摩市時,天氣有陰有晴,透過新穎的帷幕大樓,我設想,樓的結構早徹頭徹尾改變,你已嗅不到那年排「隊買票人擠人的汗臭味,你也聽不到老歌播放,你沒有聾、沒有啞,卻呀呀地想指證一些什麼時,發現每多說的一句話、所聽到了任何一陣風聲,都在催你老去。你折返,永遠性地回頭,才訝然發現找錯地標了,你所找的在前面。在前面,卻永遠去不了。然而,卻有些人困在你永遠也去不了的前面,留飛機頭、梳赫本頭、別胸、戴假髮、穿旗袍、唱老歌。他們一直困在那裡。

他們現在還在那裡嗎?我好奇。

大樓被怪手轟隆轟隆地挖,樓高不見,樓寬也不在,他們是不是還死守著起火的屋子?若是,廢墟當另起一層華樓,夜裡喧囂,卻無人聽聞;若是,是否能拍下他們映在星摩市上的模樣?若不是,他們是否被困在新起的大樓結構裡,被電梯天天夾住、樓梯天天踩過、被鋼筋天天架著,動彈不得,他們是不是就此失去幻化時間、空間的力量,再不能跳慢舞、唱老歌,再不能溫習一次遭火焚化前的短暫快樂。是不是呢?

還是他們也迷路了。學七十歲或五十歲的人,看熟悉的一個位置填入別的事件。這新的事件太重,逼得老掉牙的往事跑到一邊,然後跑遠、跑遠。

我看著星摩市,跟死亡有關的一些些悲傷,陣陣湧起。

所以,我沒找到爺爺,用夢。他在金門過世,一生沒到過臺灣,不知道路的那一條能上臺北。會不會他躑躅的魂魄飄到料羅灣,選搭一艘軍艦,上了高雄港,黯然一歎又回金門?他不會搭飛機,他在高雄、金門的海路上思念我,他的魂魄在海上顛簸,也吐了嗎,跟過去數十年搭乘軍艦往返的鄉人一樣吐了嗎?我回去找你時,看見照片懸掛供堂旁邊,梵音輕吟,你怎麼沒在我回來時找我?你那時正好搭軍艦到臺灣,拿枴杖勾著欄杆,免得摔倒?你一直擺盪著,在狹長的臺灣海峽上?你困著,還是迷路了?

服役龍潭時,那些壓過我的鬼兒們,是不是還在置物櫃跟曬衣間的陰濕床榻上,摩梭躺在上頭一個個鬍鬚剛剛長粗的阿兵哥。還在玩這遊戲嗎?如果偶爾驚醒,是否自覺幼稚,這不再有趣,何以日以繼夜這麼壓著?面無表情,漸漸不知為什麼這麼做,卻夜夜出現。空間侷限,時間是壓迫的,這是他們的存在,他們的鄉愁,他們唯一記得的、跟人世連結的一個方法。他們夜夜腳抵槍托、槍管朝咽喉、手扣扳機,他們夜夜在野林間綁個死結,掛上脖子,踢翻板凳。也夜夜被車鳴喇叭警醒,掉到十來公尺遠,他們用一整個晚上時間走到撞擊處,等待下一次撞擊。他們夜夜都要化一次妝,唱幾首歌、跳幾支舞,夜夜再融一次妝。一個窄僅容身的地方,時間循環而過,一直地。這便彎繞成一個孔徑,你窺探、你聆聽,鬼在那裡,愁思也在那裡。

那原來只是一個地標,不帶情感的座落在衡陽路、中華路口。我後來看它,卻覺得它換了另一個樣。是一種過去困在那裡面,那一種再變成一種種,那形成過去的一個凝聚,在一個形似黑洞的孔徑前,演這個地域的前身。地域混合,像擲出骰子一把把,時空隨機緣搬家,出現了不屬於星摩市的野林、道路、碉堡。他們在一起表演死亡,一齣齣演,原來,新聲戲院並沒有下檔過,新的鋼筋水泥也變更不了它的舊檔期。

過去是一種規格,不長高、不長寬,恆在那裡。

大雨中經過西門町,烏雲極低,星摩市是模糊了,往旁轉的中山堂,往前走的國軍英雄館、往斜去的遠東百貨也都模糊了。這景致當然會再清晰起來,只是雨停後,它們或許都不在了。

那時,我們是離開了,同時也困在那個時空裡。

  • 金城分銷處
    金門縣金城鎮民族路90號 金城分銷處地圖
    (082)328728
  • 金湖分銷處
    金門縣金湖鎮山外里山外2-7號 金湖分銷處地圖
    (082)331525
  • 烈嶼分銷處
    金門縣烈嶼鄉后頭34之1號 烈嶼分銷處地圖
    (082)363290、傳真:375649、手機:0963728817
  • 金山分銷處
    金門縣金城鎮民族路92號 金山分銷處地圖
    (082)328725
  • 夏興分銷處
    金門縣金湖鎮夏興84號 夏興分銷處地圖
    (082)331818
回頁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