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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讀楊照《飲酒時,你總不在身邊》有感

發布日期:
作者: 林慈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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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代作家楊維中(民國六十五年出生),曾於金門退伍後出版一本︽驗證國軍精實案︾,此書先前曾在網路上廣泛流傳,但在付印成書後,作者與出版社決定將文中的地名、人名、時間背景均予以還原,書籍甫出版,銷售數字相當不錯,服役金門的阿兵哥都有興趣看上一看,雖然曾經傳言,因為這本書的出版金防部要辦,彷彿就像楊照當年將服役中的軍中生活記錄下來,用少年時代寫詩的筆名投到雜誌社陸續發表,然後被告知,因為犯了洩密罪,明天就要移送軍法。

只不過,現在時代不同了,到底是要辦書中的人物還是作者本身?我也曾經為此傳言而為作者楊維中先生捏了一把冷汗,但在某方面而言,此種經驗成為了對於作者的某種啟蒙經驗,事實上,無論是哪個時代,都暗藏著某些不准人家觸碰,甚至公開的禁忌。

自此之後,作者三天兩頭失蹤,室友們都以為他結交女友,夜夜春宵去了,孰知那時的他在應該獲得睡眠的暗月夜裡,被反覆詢問、疲勞轟炸,似乎,在每一個問題之後,其實都躲藏著另外一個問題,他們對作者提出問題時,總是會將那些嚴重複雜的面向隱藏起來,而以不想洩漏真實意思的話來表達,他們努力抓著作者反覆答話時可能出現的歧異之處,窮追猛問。強烈的本位主義一直讓他們盲目地從事意氣之爭,但他始終不願意在移送軍法的威脅下寫下悔過書,堅持不願意承認自己違紀違法洩密誤國。基本上他沒有天生反骨,雖然他在這樣的輪迴的對立與否定裡,著實疲憊不堪,但是因為這件事情實在太荒謬,而當荒謬成份過於龐大時,他只有沉默。

在夜夜偵訊的這段期間內,他被叮囑不准對任何人透露此事,但在他遇到教官督課事件後,事情居然有了極大的轉折。一九八六年,一位中校來督課,督課官的上級規定他們的督課表必須填得越詳細越好,表上主要的兩欄就是「優點」和「缺點」,但督課報告有罰無賞幾乎是慣例了,因為,被督課的對象幾乎只能算是倒楣,督課教官與被督課的單位在這其中形成一種複雜的關係,因為,督課必須督出缺點,而且,最好是很多缺點,這幾乎是慣例了,而幾乎沒有人會提出反對意見,因為不管被督導的是不是真的缺失十分嚴重,但這樣起碼可以證明督課的教官很有績效,督導教官的上級單位會把那一條條的缺失自動延伸解釋,雖然這並不表示被督導單位真的有那些缺點,所以即使被督導單位負責人員被拽到報告書上簽了名,但這根本就是兩回事。只不過,督導教官上級單位自動延伸解釋為「督課有成」,表示「督課認真」,於是被督課的對象會設法跟督課教官攀親帶故,以期減少被檢討的機會。可現在已經規定,所有被督單位甚至不能夠提供帶有「甜味」的飲料,換言之,就是除了白開水,你不能用任何方式試圖討好督導教官。

但是作者在中校督導教官的面前以中尉的階級翻出準則指給他看:「你可以這樣明目張膽的說謊捏造事實嗎?我照準則教的,請你把這條缺點塗掉!」於是教官空洞的回了幾句:「犯上」、「亂來」、「無法無天」的吼叫。試想,那個時代,沒有人敢用這種方式推翻一個督導的作法。拋開從屬關係,他似乎只是在賭一口氣,因為在軍中他不能接受的那些個瑣瑣碎碎的事情撈起來滿坑滿谷,為什麼他還要接受這個?他一直用一套自以為顛撲不破的標準來衡量自己,衡量社會,但為什麼他就總是像一個賽跑過頭的小孩子,回頭一望,沒有人。好像,他一直視為準則的這套關係,從軍中的標準看來太不門當戶對了,安全性太低了。

去年,因為軍民糾紛,我找上憲兵隊,投訴一位服役小金的阿兵哥,當我一踏進憲兵隊,他們熱切親和的態度我是願意相信他們有心想要處理這件事情,但他們必須先清查對方是不是什麼高官達族的子弟,一通電話打出去,他們一邊安撫我,一邊有人馬上到處奔走幫忙蒐集資料,查察那個阿兵哥的後台到底硬不硬。當時,金門的指揮官剛走馬上任,我想,誰都不想真的惹出什麼事情來,我獨自面對部隊裡軟硬兼施的勸誘,還不就是息事寧人吧!他們保證,他私底下也會受到處罰的,我知道,但我和作者是同樣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因為這樣反而讓我了解了部隊中欺弱怕強的邏輯,民國七十六年和民國九十年,其實都是一樣。

楊照因為被判定書寫反動意識文章而多次進出政戰部,又經過督課事件後,慢慢的,他和政戰部的軍官們的地位拉平,就像我當年穿著斑點小圓裙,蹬著雙小皮鞋,以一個女人的姿態義正辭嚴的坐在憲兵隊的接待室裡咬牙切齒,每一句都像帶刀刃,要把對方刮的體無完膚,我堅持著要他們去查證,要他們還我一個公道一樣。我想,我們都明白,時代讓我們明白,讓我們突然醒悟到軍隊中慣用的那種權力威嚇是怎麼可以逆轉的關係。

於是對於私底下的道歉與解決,我不要。我搖了搖頭,說,不要。我想,我不曉得要求他們怎麼做,也不是不相信他們,因為如果如此,我應該去找立法委員開記者會,把事情搞的轟轟烈烈,但是,至少,我不知道該怎麼相信他們。雖然我知道,權力無所不在,但我要的只不過就是在這樣過程中獲得一點能夠比較釋懷的失落。

楊照於民國八十三年集結出版他於七年前服役時寫下的軍旅札記,寫下這些故事,與天下人共同分享,我從一開始就提到這本書書寫的時空背景,只因為這本書並不類似於現在出版的那些軍旅雜記。我從楊照的十四歲、從西線無戰事開始讀起,因為,楊照就是從那裡開始的。雖然今年是民國九十一年,我也相信時空一定已經造成某些程度的懷想,但我想,非關男女,跨越性別,只要你願意了解,肯於發現,你仍然讀得懂,一個男人身在軍中,在面對壓力、權力時的那種百般苦惱或者百般無聊的神情。

在能者多勞的軍中,你的多勞永遠不代表你的能幹,而那是因為軍中總是沒有專業人才,總是非專業的人在佔缺,於是楊照在寫,楊維中在寫,︹全球防衛雜誌︺第一九四期的林朱進先生也在寫:編裝及戰力統合發揮,有賴精實訓練,訓練依據作戰準則,而陸軍編纂軍事準則人才不足:::那些原則一以貫之,那些抄抄寫寫、描描畫畫、壁報、簡報掛圓,那些曾經塞滿某些人一肚子的委屈的事情,依然存在。

天下太平,日子安穩,很多人在成年以前就已經迷失,對人生失去期待,他們本身就有很複雜、很嚴重的問題,有關性、有關金錢暴力、有關愛情,他們情願和朋友佔著電話線胡扯,也不願意節制的生活。在過份溺愛,過份責罰的教育下,在某一種激越的情緒下,我們對孩子的寵愛可謂沒有節制,於是我們孩子多半有著嚴重的惰性和耍賴的個性,大人們有大人煩心的事情,一家子生計重擔,食指浩繁,於是我們總要求他們只管唸好書就成了。

少年們必須經歷的當兵對他們而言再也不是檢討與反省,他們幾乎沒能從中學習任何事情,也許有,如果有,我相信能夠領受到這種感受的少年只是極少數的人,有時想起來,覺得很憂慮,感覺一些不可挽回的東西正在時代的變遷中倉雜卒流逝,心中被焦灼的牽扯,時代在變呀!那說不上來的是種什麼心態,因為,毋論時代為何,反省與自我覺察是怎麼也不可或缺的,不是?

楊照最後問:時代真的變了嗎?

到底,時代是在什麼時候變成這樣?也許就是在你我都不知不覺的時候,於是,我們只能百感交集的、不知所措的站在那裡,有些學者投訴call in節目、投書媒體,對目前的青少年失望透頂。但我想,樂觀的人在每種憂患中都能看到一個機會,而現在已經是個人生及價值觀極為混亂的時代,也許我們的青少年對於這個多數人在這社會裡會同意的遊戲規則,總是能用自己的方法玩得游刃有餘。

所謂: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

也許,這樣也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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