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語
如果白日教人以勤勞,那麼黑夜便告訴人靜思,白天裡被那些瑣碎、繁冗的俗務攬亂了思想,就是一池激動混濁的池水,在晚上平靜下來慢慢地澄清了。
人也只有在那一刻澄清時,映出了真正的自己。沒有披世故的外衣,沒有戴虛偽的面具,有人認為白天的自己是做人成功的一面,而晚上的自己是比較可愛的一面。我不知道你喜歡那一面?而我自己,卻是寧取後者,因此,我更偏愛人性那一份真,我珍視每一刻思想上的澄清時,就如我喜歡每一個靜夜的來臨。
現在,又是個深靜的夜晚,窗外的月色遮奪了室內朦朧的燈光,連稿紙上的字粒都顯得黯淡呆滯了。我無心再做填格子的工作,擱下筆,熄了燈,悄悄地走出屋子,銀色的月光像一片沉寂無波的水,小園是艘綠舟,繫在沉寂的窗前,這一刻,窗裡的人都已睡著。老人家帶著操勞了一天的疲倦,年輕的擁著一個屬於明天的綺夢,乾女兒的枕畔還擱著那本厚重的童謠,她們都睡得那麼香甜,那麼安寧,就像小園裡那株浴著月光養神的大榕樹,和那兩株花莖低垂、花瓣微合的玫瑰和百合,在這樣的深夜,夢之神用她的透明雙翼遮蔽著一切生物的深夜,只有我尚未入睡,獨坐台階抱膝望月。還有妳,二姊還沒有回來,也不知又是被那永遠開不完的會羈留了,抑是為那些應酬不完的應酬所耽住。宛似那蜘蛛有一輩子吐不盡的絲,織不完的網,彷彿妳就有那許多忙不盡的工作和應酬,我忽然想起了一篇叫「綴網勞蛛」的文章,內容已記不清了,但那個題目「綴網勞蛛」卻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妳說:蜘蛛無休無止的祗在網上穿綴織補,究竟是聰明的舉止還是有點傻呢?
聰明或傻,人類心裡似乎還缺少那麼一座公平的天秤,沒有一個聰明人會認為自己在做傻事,也沒有一個傻子會覺得自己做的不是聰明事。
其實在皎潔的月光下想這些,不也不夠聰明麼!白晝,人與現實糾纏在一起,已耗盡了精力,晚上,尤其是在月光下,為什麼不想些屬於心靈的、想像的、美好而漂渺不可捉摸的事物!能夠忘掉一會現實,世界會變得美麗一些,也寬廣一些。也許妳會說:人活著是不能脫離現實的,就像草木不能離開泥土一樣,是的,我不否認這一點,但是,草木除了在土裡扎根,它們也吸收陽光來豐富生命,吸取雨露來潤澤青春,還有朝風晚霞,月色星光,渲染得一片絢麗,人又為什麼不能在現實生活之外,有一點美,有一點詩和夢!除非是心靈的沉濁,由於塵垢的淤積,靈魂甜睡了,在那自滿的厚褥上。
月亮升得更高,晶瑩玲瓏,卻不是渾圓,不曉得今夕是農曆十二、十三,抑是十七十八,而我總是喜歡屬於前者的月亮。十五的月亮是圓的,圓代表著完整、圓滿,也象徵著完成和滿足,已經是完成了、滿足了,便沒有什麼需要增添,需要期待,需要追求;這宛如人生攀上了成功的高峰,一陣高興,一陣自豪,時間逝去,卻也就日趨平淡,那成功的絢爛日漸失去光采,就像十七、十八的下弦月,一天一天削減、消失、而十二、十三那待圓未圓的月亮,寓有希望、寓有期待,人生不全由於「希望」和「期待」,才奮鬥下去,活下去!
我凝視著月亮,月亮也投射它柔和的光輝在我身上。默默伴著我的是自己的影子,怯怯地依著我彷彿夜涼不盡寒,在這樣幽幽的月夜,說話常常是多餘的。高談闊論顯得蠢,談生活上的瑣事顯得寒傖,談事業沉重了些,談學問有點嫌酸,談風花雪月又顯得輕浮,客套應酬更是俗不可耐。若沒有那樣一個有著深深的默契,彼此心靈偎依,氣息相投的摯友共賞明月,共享月夜那一份清幽超塵的氣氛,那麼默默相隨的影子,該是最好最忠實的友伴了─我悄然回顧,影子默然,我也無語,祗有涼風吹落三五片樹葉,吹散一地花影,夜更深了。
有一輛單車經過門外的小巷,靜寂中越顯出車輪輾著石子茲茲的聲響,伏在我腳下的狗警覺地豎起耳朵,但茲茲聲過去了、遠了,牠又鬆懈地垂下耳朵,把頭伏在石階上安然睡去,不一會喉嚨發出低低的鳴鳴聲,四肢微微抽搐,牠也在做夢呢,不知是夢見了奔馳在他祖先發源的荒山深谷,抑是為一塊骨頭在打架?我輕輕拍著牠的頭,牠便不響了,一隻螢火蟲打從牠身前飛過,歇在一叢草上,不住打著牠的小燈籠一閃一閃照亮牠選擇的眠床,突然在一黑之後便不再亮了,想來已熄燈安息,很輕微、很幽細的,一隻蟋蟀開始奏起了安息曲。
小園幽僻的一角,月亮照不透簇擁著的三五株樹叢涵滿了陰影,在滿園明澈如水的情調中,獨顯得森嚴,肅穆。我望著,但覺自己澄清如水的思念上,也不知不覺輕輕籠上一陣陰影,是寂寞嗎?抑是別的,我不喜歡它,我更不能讓它擴展,遮掩了一切,我需要思想上的另一陣清風,把它吹散,把它拂除,於是,我從冰涼的台階上站了起來,才發覺衣襟已被夜露沾濕了。
小巷裡依然沒有車聲或腳步聲。但我不想再為等待而等待。
我又悄悄地回到屋子裡,悄悄地開亮台燈,重又執起筆來,趁著這一刻澄清,我還得把我心靈的聲音,譜入字句,填入格子,我將一分一秒,用筆尖刻劃掉漫漫長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