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一幅墨竹圖，風吹枝枝葉葉
　 看著你的背影，起初，你走在我面前，我以為你是一個步伐不算快的人，每一次你打完招呼後轉身的節奏，是那麼緩慢，一步一步，踏響著我對你的錯覺。
　關於快與慢的，每一次陽光照亮你半邊臉的轉身節奏的錯覺。
　貝殼滿滿形成的沙灘，潔白了一座海岸線，幾十年前是一個貝殼砂可以任意採集的年代，你去那片沙灘旅遊，常常帶回一小瓶又一小瓶，袖珍的貝殼砂。有一次，我指著那些貝殼問你：「為什麼找不到完整的啊？是因為你動作太慢嗎？」
　你看著我幾秒鐘，然後放聲大笑，說自己是個急性子的人，何來緩慢之說？
　貝殼布滿的沙灘延伸而去，牽手的情侶與玩耍的孩子，都把腳印烙印在這條沙灘上，踩踏或是嬉戲，也或許是潮汐帶來的沖刷侵蝕：「有缺陷的，才叫正常吧？」你說。
　　果然，你是對的。那透明玻璃裡的小砂石，我全力以赴尋找，居然找不到完整的一顆貝殼。
「貝殼不夠完整無傷大雅，但是夢想中的竹林，可不能體無完膚啊！」那年夏天，你在萬里無雲的陽光下，這樣告訴我。
　「置身已在煙霞外，莫問人間道路難。寫與數枝清瘦竹，秋風湖上作魚竿。」〈墨竹圖〉題詩／清．鄭板橋
　離開野心縱橫的職場，你卸下鋒芒畢露的身分，歸隱原野，投向大自然懷抱，你站在煙霞漫溢的小徑哼歌，並不覺得人生困難重重，放鬆的日子愜意，應是隨心所欲吧？無所事事的時刻，你畫畫竹，寫寫那清瘦的影子，偶爾以竹製為竿，在江上當垂釣一老翁；偶爾以竹製為盤，你會問問我：「下一盤棋好嗎？」
　「一枝一葉總關情」，你說不必像鄭板橋那樣感傷人世間的愁苦，寫竹或畫竹，純粹一點，讓枝枝葉葉，只是牽動著情感，搖曳四季裡的喜怒哀樂。
　但是，很多時候，我覺得你就像鄭板橋這位詩人一樣，頗具藝術巧思，去山中拜訪你，像在欣賞一幅墨竹圖，就連居住地與生活方式，都能相提並論。
　寫竹與畫竹，一筆一字，皆詩情畫意。釣魚的江岸邊，你滿載而歸肥肥魚兒；下一盤棋，你也經常過關斬將，讓敵手全盤皆輸。聰明如你，一生盡是這般難得糊塗。
　你愛上孟宗竹，在老家的山中搭建了孟宗竹涼亭；孟宗竹棧道；孟宗竹座椅……用不算高的預算搭建冬暖夏涼的山屋，天氣很好的時候，大片的落地窗會灑進溫暖的陽光。「現代化的古色古香」，你說起你親手打造的「家」，語氣中有些小小虛榮。
　當鳥禽自蘆葦上方精神抖擻地低低掠過，稻穗的顏色大把大把在天邊暈染成一個黃昏，加深了向晚的靜謐，你也走進孟宗竹涼亭排一盤棋。
　冬季的山區氣象險惡，你放棄規劃中的攻頂活動，只在大雨滂沱時分，在孟宗竹棧道旁的自家客廳，隔著透明落地窗，一邊看著雨景，一邊品嘗咖啡。
　那是你人生中放鬆壓力的其中一種方式嗎？雨水嘩啦啦嘩啦啦地落下，只見升高的水位將遠方的瀑布氣勢磅礡成黃昏裡不朽的詩意。好久不見的故鄉，堅定不移著一座孟宗竹林，有一種煥然一新的風貌。
　你走在步道上，與兩邊的竹子一同沐浴陽光，你依然緩慢前行，像記憶裡那樣，時不時會回過頭，看看身後的我。
　我覺得你是慢郎中，一直一直，不曾懷疑自己的理解度，縱使你曾經解釋過急性子的個性。直到有一次，有個人告訴我：「他是快的啊！」
　你知道嗎？他的話不但推翻我長期的判斷，還糾正了我的錯誤。
　是非對錯很重要，我想起全盤皆輸的棋局，相信一定是自己的不夠仔細，對於事物，我必須再多些思考。後來，你離開竹林去一個會飄雪的國家生活，一樣是以迅速的步調生活嗎？晚霞明明亮亮的午後，我確實深思熟慮了，只是想不明白，在我面前走動的時候，你的步伐，為什麼是緩慢的？
　之二、一包鹽酥雞，洋溢幸福快樂
　 住家附近開了一間鹽酥雞小店，開始營業後的頭幾天，人潮絡繹不絕，聽兒子說，顧客經常大排長龍在放學時分的夕陽下。一個禮拜過去了，現在，則是冷清得像被打入冷宮的皇妃。
　我以為它的營業額可以以正面能量保持下去，只要顧客能持之以恆，平衡進貨成本，甚至帶來利潤……有時候毫不亮眼簡易型的裝潢也可以讓一家小店屹立不搖。
　是不好吃還是不景氣呢？上班族三三兩兩經過，沒有人上前捧場；學生族群談笑風生走過，也沒有購買意思；旁邊販賣歐式餐飲店家的門口擺出棋盤，「下一盤棋好嗎？」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下棋與觀棋的成年大叔，成為街道一景，獨特著熟悉。風持續吹拂，秋天傾斜的雨絲，被路燈映照出輪廓。我只看見門可羅雀的店家廣場，像一部懷舊的電影，播放著寂寞。
　比起不好吃，我更相信是「不景氣」帶來的影響，這間店的小菜，普遍高於其他的同業，也許消費者多半有省錢的心態，最後仍然選擇回去熟悉的店家購買。「不景氣」三個字再度敲擊我不夠堅強的心靈。
　夜間返回住家尚在半路上的我，站在乏人問津的鹽酥雞店家前，對著冷冷清清湧起淡薄霧色的街道，感概萬千。
　「養雞縱雞食，雞肥乃烹之。」清‧袁牧〈雞〉
　雞養肥一定會成為盤中飧嗎？我看見一塊塊小小的鹽酥雞，忍不住的好奇心油然而生。雞排，亂中有序也整齊地排成一列，等待顧客們的歡迎光臨。
　「鹽酥雞不健康。」你說。
　九層塔香，那一包包胡椒粉加辣的油炸物散溢著誘人的香氣。如果只吃健康食物，歲月可以可以青春永駐，人生可以長命百歲嗎？
　養生食譜，樂活運動，是你對生活生命的期待與規劃，雖然覺得這心願很平凡，卻不能認同健康食品可以與長命百歲畫下等號。
　畢竟有許多死於癌症的病患，一輩子是不菸不酒。
　「反正，人生最後免不了死亡。」我說人生是否短暫不必悲傷：「與其不切實際地期望永生，不如精彩有意義地去活出自我價值。」也許健康食物真能帶給壽命延長機會，想吃就吃的生活倒也難能可貴。
　這樣的解釋，你聽懂了嗎？
　入夜後你的城市飄了雪，雪花一片接著一片，持續地紛飛，飄落成一個無聲的世界。
　我的世界只有雨，當台灣平地處在秋天的時候，節氣雨催開的，大不了就是一片片的黃葉與紅葉，在風雨中搖曳著「夕陽」的顏色，與桂花一同點綴秋日香氣。
　鹽酥雞小店在秋季開幕，在一個冷氣團報到之前，開幕的鞭炮聲炸響寂靜的空氣。雖然不知道它能矗立幾個春秋，卻能明白不景氣的魔爪早已不請自來。
　我想起十幾歲時愛上鹽酥雞的貧窮年代，那個時候只要有錢打包鹽酥雞回家，便能在生活裡洋溢著幸福與快樂。仔細想一想，那時候自己的幸福與快樂，不知道為什麼這麼簡單呢？
　你離開台灣的竹林，到異鄉落地生根，少了綠意多了冰雪，對了，那裡有沒有人會陪你下一盤棋？你窗外的雪花，會有雨水的模樣嗎？
　一樣的冰寒刺骨，淒涼美絕。
　我不愛下棋，居住的城市沒有雪，但是雨愈下愈大的夜晚，會排出一盤寂寞的棋盤，看一看窗外街道上出現雪花一般的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