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事
秋甜可以想像他們住在新村的家,屋內永遠點著香,觀音瓷像前也老是有個玻璃瓶,插有幾枝觀音竹;他媽媽站在一角熨衣服,擱在窗前的小收音機播出鄧麗君的︽山茶花︾,屋外有一陣摩托駛過的噪音,阿贊說她喜歡哼這首歌,他抬起頭,嘴角含笑,「上次進去時,她來看過我。」他是說上次在公園停車場被捉的那件事,都還沒有甚麼行動,就被問話,然後鎖進去三天,他說原本要偷輛汽車,誰知道出師不利。
她笑問那時候等錢用呀?還是劫車之後再打搶銀行?
阿贊說:「劫財劫色。」
「結果是偷雞不到蝕把米囉,你媽生錯你了。」
那兒一入夜也有流動攤檔,老少穿上拖鞋,就在一盞盞慘白的原子燈底下湊熱鬧;把額前一絡頭髮染得微金的少年肩搭著肩,一雙雙眼睛尋找著前面迎面過來的瘦蠻腰,於熱煙蒸散之中探索閃爍的眸光笑意;又或停留在賣藥膏的表演攤子,一眼望著正中的籠裡的穿裙猴子,一眼則瞄著一側的人兒;有時就靠近過來,有意無意碰撞了一下,彷彿肌膚偷印了對方的汗液氣息,心底也像偷盜了獵物似的歡喜,秋甜去過,曾在甘蔗水檔口要了一杯,喝著,很熱,一點風都沒有,把鬢髮挽在耳後,忽然看見阿贊就在一邊,跟一個穿著黃綠色肚兜裝的少女──她恍忽間覺得那杯蔗水一點甜味也沒有,放下杯子就走了。
風停了,半邊天裡黑雲飛散,向四面逃逸;秋甜怔了一怔,彷彿剛才夾上去的防水漆布,是白費的,那男人踢了矮凳一下,找不到阿贊,一臉浮躁惱怒,恐怕拿不到零用了。
這條街不比著名的茨廠街,動不動大規模掃蕩,來數輛鐵籠車:::花園區夜市不大,只是每晚都有,外面流動的攤檔插不進來,可就是最近生意較差,秋甜舅母老在懷疑有人不老實,口裡直說:「生意真的怎麼差?」秋甜沒事人似的,轉過身,回房間去,內心有團火,每一次她沒做的,卻被人當作有這麼一回事。
阿贊突然問她:「你偷過東西麼?」秋甜笑笑。
哪有這樣問人的,只是她分明記得母親生前戴著一枚碎鑽戒指,到了舅舅家裡後,說是等到她長大,才原物歸還,秋甜想起舅母偶爾拿出戴:::是血脈相連的紀念,一看見便神經抽緊,她用原子泥印鑰匙,再去配多一枝,趁禮拜天以水抹地時打開首飾箱,手腳要快,得手後,不能喜形於色,挨到收檔後,回了房內,躲在被裡細細鑒賞,一顆心不禁暖融融起來,她被捉過,十五歲那年逛百貨市場,秋甜看見一盒軟糖,心一動,就放進書包裡;步出門口,立即被攔截;然後被帶進去辦事處,他們冷冷說:「家裡電話多少號?」她倒不怕,心裡鎮靜異常,臉上卻掛下淚水來,抵頭不語;坐在這裡面的都是男人,當年她已經知道自己稍微作了個表情,便有楚楚可憐的效果:::她不會有事的。
秋甜記得小時候吃過的軟糖,艷紅粉綠,橙味薄荷味,含在嘴裡,糖霜先溶掉,然後那軟塌塌的糖肉變得微酸可口,一咬入喉,但不是經常可以吃到,八歲來舅舅家住,發現表姐房裡有個玻璃瓶裝滿了軟糖,她掏出手帕,偷了好多粒,包好,擱在口袋裡。
也不知道是從那時開始,一有甚麼風聲,他便自動把光碟拿過來藏:::像是一種極度信賴的默契,所以省去上次對租書店小姐的甜言蜜語;秋甜幫了好幾次,忽然覺得有點委屈,然後在最近的一次拒絕他。
「你的老闆沒有地方可以藏嗎?我這裡其實也不安全。」
他楞了一下,接著微笑起來,央求:「不要這樣啦。」
秋甜故意說:「抓到了怎辦?」
阿贊走近她,在她身邊細聲低語:「不要啦:::」接近有點撒嬌的味道,她一下子沒有了語言,氣息變得濁重;他索性用手握在她的腰上,另一只手輕輕搖晃著她的肩,「嗯,說定囉,不要變卦:::」秋甜原本練習好的理直氣壯都失了蹤;但她當然得推開他,而他當然不會輕易讓她走開,於是他黏依在她身邊,烘烘熱氣攻入頸際、雙頰,似乎被逼近火爐旁;秋甜無措之中絮亂難以自制,心裡少不了不忿,可是後來她彷彿習慣這種感覺,心裡所想的實在沒有必要跟身體作對。
秋甜那刻覺得跟他接近了許多,不再當他止於自己眼睛底下的人,而是有了某些因素,這個人愈來愈靠近,就連身上的茶花刺青也變得矚目絢麗起來,她隨著他到鴻運酒店,從防火梯繞上三樓,旋開門把時,他立即吻她,可她彷彿也很自然以手環抱頸項;可以知道潤濕的舌頭在黑暗中互相需要,耳邊盡是車聲人聲,還是平日的節奏,如今已是恍惚迷離;像是往常,又像完全不同的世界,阿贊在她眼前走動,他對著租書店女孩笑盈盈的,可此時他的氣息噴散在她臉上,簡直是在夢中,午後窄小簡陋的房間,冷氣機轟轟作響,時間膠止不前,似乎憑空偷來一段黑暗時刻,就連眼前人也想是偷來的──能歡愉多久,完全一無所知。
他跟那些少年一樣,把偷東西叫做「鋤」。
之後就聽他說,老早在學校時代組織「鋤野(口旁)集團」,列出一張貨物訂單讓同學訂貨,放學後便分好幾組去百貨公司照單採拿,各顯神通,秋甜笑道:「像你這種鋤慣東西的,還做甚麼生意?沒有錢去隔壁借就好了,「阿贊以手指點了她鼻樑一下,說她天真,過後他沉默了許久,彷彿要追溯其中的生涯──大概也就是她能夠了解,像是兩頭失散的野獸相遇,氣味異常相投,「開始應該是看到別人沒有,就要去拿才甘心,到後來可能是上了癮,需要不需要都過一過手才算:::」這種帶著危險性的秘密活動,是難以言傳的複雜感覺,隱隱通向平常不可能探觸的事物,或者是人;甚至從前他喜歡一個女同學,索性偷了她的書包,一本本筆記本翻看那一行行熟悉的筆跡,他不必輾轉曲折的試探人的心,只要偷取人家的幾樣事物,往往便曉得一個人的心意。
他揚揚眉:「那時候,我喜歡親戚家的銀茶匙:::」是從前有家底的人吧,廚房的壁櫃精美無比,喝茶用的茶匙琤亮生輝,有點沉手。
秋甜笑道:「是因為有一個人用過──就想要占為己有。」
是一個女子用過吧。
阿贊抬高胳臂,枕著頭,臉歪去一邊,沉沉睡了,她看著他的睡態,從這時開始,她要貪婪地偷取他的一切。
如何掌握一個男人的種種?是翻查他的荷包,何年何月何日生日,知悉其星座;看他老土可笑的身分證照片,還有藏有誰的玉照、名片;看有沒有媽媽給的護身符,有沒有其它女子寫給他的電話號碼,有沒有遺留下來的戲院票根,有沒有醫院藥房的看病卡──她統統有興趣知道,去找他的媽媽談天,乘機套取對方的口風,希望可以獲悉阿贊童年時到底如何頑劣,向她騙取以前泛黃的陳年照片,一睹他孩提的風采,只要是有關阿贊的過去,她少不了要知道──過往的軌跡,她沒辦法參與,但只要查個仔細,也能滿足一時,是有這麼一個人,在跟前,以後能怎樣還不曉得,然而起碼是活生生的。
他恐怕要小心了,只要疏忽一二,任何秘密都可能被她盜取。
括每天的行蹤,躲在巷子吃牛肉丸麵,喝薏米冰;叼著根牙簽拐到富仁大廈七樓拿貨──裡面的金仔,她也很熟,阿贊偷拿幾片色情光碟,相信金仔也不會不通風報信,秋甜笑了,走過去,將迷你音響裡的CD取出;他要的話,還得向她要。
但自己有甚麼可讓他偷的嗎。
心裡竟有點酸楚。
阿贊去喝涼茶,不會走得太遠的。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