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看雨多少懷著喜悅的心情，雨大把大把的落，到地面反彈一下，豎起無數個小斗笠，十分有趣。我喜歡隔著玻璃往外看，偶而在路上碰到了，打起傘，感覺雨不顧一切的突襲傘，或者傘沒帶，雨像千條長鞭抽打著，水漫溢全身，都有一種沉痛的快感，一種叛逆的快樂。

雨的脾氣是複雜的，不會永遠這麼高兀。它也會慢條斯理的來，反正決定要來，就來定了，千萬里都在掌握之中，不急，從瓦上來，從樹上來，千根線萬根線慢慢展開成一張直條紋的布幕。決心真是很困難的，你注意過猶豫不定的雨，欲現還休地徘徊在你的窗下門前，像一位羞怯的追求者。童稚的我可不曾想到這些，我只是走入雨中，好奇地仰起臉，尋找雨的來處。

我是喜歡下雨的，那時候，下雨的天空是一把神奇的梳子或者是刷子之類的東西，把街衢、屋子、樹木清洗得乾乾淨淨，連門後的臭水溝也不例外，平時擾攘的蚊蠅全被趕走了，我給蹲在門檻上，給祖母做好的船隻舉行慎重的下水禮，看著它飄遠，到我夢想常至的遠方。

我相信許多人有相同的經驗，也就因為如此，我常有機會和周圍的朋友談過去的雨，充滿溫馨的惦戀。一旦真的下雨了，大家不期而遇，卻毫不猶豫就咒罵起來，也實在，打傘麻煩，一路濕泥踮在腳底下，倒都罷了。你小心翼翼的走，冷不防斜裡衝出一輛野狼、速克達，弄得你滿身泥點，還有到處都是積水，腿底下一大截全濕，你不能乾脆赤腳，不能索性讓它淋個痛快，還有許多事情等著衣冠整齊的你去做，年紀不同了，人的心情也不同了，即使是在室內所看雨仍有情趣可言，充滿惝恍渾融的美，卻有幾分悽惻，渺渺與懷，總是避免不了的。大雨滂沱，看著鄰家的小兒女互相奔逐，可愛則可愛矣，卻不免感慨系之。

一個星期日的午後，初訪陽明山，滿谷滿野的櫻花，深憩在多情的霧裡，霧裡濃得化不開，就滴雨了，滴在盛開的紅瓣上，美到了極點，令人傷心。

雨飄了停，停了復飄。石徑遠引櫻花山，右邊是未洋的針葉林，左邊靠著山壁，走近煙聲瀑布時─好個煙聲瀑布─雨驟然巨大起來。彷彿忍不住啜泣的人，終於放聲一哭，雜著愈來愈清晰的水聲，偶而凸起三兩聲鳥啼，叫人驚心動魄。走到盡頭，只見一長條白色的什麼向峭壁下懸，不辨是水是布是練。我永遠不能忘記，那種美，雄壯與淒楚以山容水色為背景，輪迴展現，詮釋雨的魅力。

同時，我也發覺，我永遠不能明白何以必須下雨。喜極而泣嗎？還是悲哀莫明？為了農作為了眾生，還是為了自己？或者天也有天的負荷，有它的情欲，風雨雲霧都是它的表情，而我們是否能夠透過這些去了解它的心態與人格，這個問題沒有答案，並不是因為它不科學，這正如我們離析了風雨的成分，可是我們卻始終無法了解這些成分最初的來處。

不知道是現在我才留意去聽去欣賞，還是最近夜雨實在雨下得多了，今春的夜色潮得厲害。籬角簷前的青苔倚勢變囂張了，肆無忌憚的到處亂爬。

有時候，懶得入寢，坐在案前凝視追隨風雨偃仰弄姿，孤清得難以自釋。有時候，是雨聲自枕邊上漲，好夢遠飄，擁被坐起，雨卻停了，水漬相邀自塑膠板的橫溝滑下，落到底下一層塑膠板上，像夜輾轉反側的詠歎，失眠時最沈重的呼吸，像珠子落入玉盤裡，大大小小，一個一個都碎了，這使我想起幼年時候，有一回好不容易跟祖母要了銅板上街買麥芽糖，經過水圳時，跑得太急了，銅板從口袋裡跳出來，卜、卜落進水裡去，我遽然蹲下身，注視破了又復合的水面，心也卜、卜地跳，掉下去了，掉下去了：：：。

我真怕聽那種聲音，在寂曠的深夜裡炸裂，簡直要爆破你的生命線。那聲音也像極了垂危時的噓息，忽快忽慢，從衰弱的肺裡擠壓出來，終於退出生命的領域。

但人活在氣候裡，沒有權利也無法如此拒絕，尤其是在台灣多風濕的盆地，夜起獨攬一室雨聲、點點滴滴，才體會古人心境。落拓的時候，對瀟瀟暮雨洒江天，情何以堪；懷遠時，西窗過雨，又多麼難以容忍；於是也就深知梧桐樹，三更雨，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的滋味了！兒時的情感，簡直是無從記取了！

而雨，還是下著，無數張幕放下，撤走，放下，回首撫觸濕氣愈來愈重的記憶，突然覺得自己像一枚落水的銅板，蒼黃了，斑鏽了：：：

四面是壓頂而來的雨聲水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