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的儺禮，乃是種瘟神信仰，歷代朝野，熱切奉行，傳襲於目前年俗，那許多迷信。乃至台灣社會平日的許多拜拜，莫非儺禮之一線相承。如今，蒙古、西藏喇嘛廟的「跳神」，「打鬼」，也皆屬之。

「禮記、雜記」：「子貢觀於蜡」──每年歲終的臘祭、廟會，「一國之人皆若狂」，子貢頗不悅，以為這是社群心智迷失和人力物力的大浪費，夫子卻指出了國家政治「一張一弛」的大道理，老百姓終年勞苦，應該有休閒嬉樂生活的調劑，演戲酬神，實際上是娛樂大家。(拙稿「古今年俗的儺禮」，「且說迎神賽會」，載民國六十一年二月，六十三年二月「中華文藝」二卷六期，六卷六期，有透澈討論，這裡就勿用多說了。)

古今玄學命題的「天」，更是常在夫子的思想與行為裡，起著提振、激奮，支持，與深深欣然自慰的作用。這一點，極為重要，因為古往今來，世世代代的中國人，都有這同樣的心神依歸。

還是見證於「論語」。

「子曰：吾十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學而)

「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憲問)

「子曰：予欲無言。子貢曰：子如無言，則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陽貨)

「子曰：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述而)

「子見南子，子路不悅。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述而)

「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公冶長)

「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季氏)

「天下之無道也久矣，天將以夫子為木鐸。」(八佾)

「壬孫賈問曰：與其媚於奧，寧媚於灶，何謂也？子曰，不然，獲罪於天，無所禱也。」(八佾)

就民國七十年代情形說，不一定每個中國人都有宗教信仰。卻樂意於兩三分的不反對這種年俗：把宇宙萬事萬物，都賦予神性，且認冥冥之中有一至高無上的神明。

玉皇大帝、如來佛、太上老君、觀音菩薩、關聖帝君、城隍、土地、山神、灶神、門神、井神、家神、廁神、牛王、馬王、藥王、霍神、火官菩薩、龍王、水神、媽祖、子孫娘娘、閻王、財神爺、孤仙、瘟神：：：這些神，原始宗教、佛教、道教、以及不屬於什麼教派的都有。但絕無孔教，有之則為儒家禮法。民國、四川「金堂縣志」卷一：「祭百神：歲以各神壽辰，設會慶祝、用答神庥，祭畢即就廟中散福。」歷史上的人物，若李冰、關羽、唐玄宗、被敬為神明。小說家虛構的人物，若哪吒太子、孫悟空、月老、以其故事之美，也被奉為神靈。神話傳說人物，更無疑的，也成了神，若盤古、女媧娘娘、彭祖。

就鄉土謠俗說，各地更有各式各樣地方性的神鬼，享著人煙香火，受人們崇信。嘉慶，「湖北通志」卷二十二：「蘄俗以六月某日，賽二郎神。一人前導，山民呼行者，舉行者名，則元人小說所載孫悟空也。是日蘄人無遠行，皆來就觀，輟市肆，肅衣冠，立於門，出隻雞百錢為壽，必請命於行者，以致於神。一不與，則行者機變畢動，趫捷若生，擊人屋瓦器皿，應手皆碎，乾隆十九年，知州錢鋆，悉取像焚之，二郎神如故。」光緒，「湖南通志」卷末：「俗供神像有頭而無軀者，名　 神。一于思紅面，號東山聖公。一珠絡窈窕娘，號南山聖母，兩人兄妹為娘，不知其所自始，楚黔皆崇祀之。」光緒、浙江「永嘉縣志」卷三十七：「甌越間好事鬼。山椒水濱，多淫祀。其廟貌有雄而毅，黝而碩者則曰將軍；有溫而厚晢而少者，則曰某郎；有媼而尊嚴者，則曰姥，有容而艷者，則曰姑。」

神、人、鬼

天堂、人間、地獄。

國劇「捉放曹」，宿店，陳宮自怨自悔，歎息曹操疑心大，誤殺呂伯奢全家，有幾句唱詞，最是表明了這三界的分際：「屈死的冤魂休要怨咱，自有那神靈兒，天地鑒察。」

中國民俗看法，人死，一般的，都變成鬼。或是永淪鬼域，或是依佛教輪迴之說，變為畜牲，或再世為人。而在生正直，對國家社會特有貢獻的人，死後升天為神。若諸葛亮、岳飛、吳鳳。

苗夷社會，除了他自己的神，最崇拜的，是漢家的盤古、馬援和諸葛亮。

基督教經書中的人名，中國信徒大有人在襲用：大衛、彼得、保羅之類。但是，獨有一樁，在這方面，西洋文化的影響，一絲也未能打進來，不像十九世紀那許多特冠以「洋」字的物事：洋煙、洋酒、洋火、洋油、洋糖、洋麵、洋丸藥、洋蔥、洋山芋、洋服、洋襪子、洋車、洋船、洋學堂、洋槍、洋炮、洋操──中國人神的領域，除了佛教東來，大有增益，譬如觀世音菩薩變為中國人的神，還有濟顛活佛之類。基督教的天主、聖母、耶穌，或者十二門徒等人物，跟中國的神，格格不入。也由於基督教排斥異教特甚，偶像崇拜在所不許，連敬祖宗也反對。民國七十年代，天主教倡導了敬祖宗。

一個中國基督教徒死，照教義，是上升天國，永生了。但他周遭社會，仍以為他要與陰曹地府的閻王發生關係，他要先變成鬼，他要見自家歷代祖宗的靈魂。這鬼的可變性，升天為神，再世為人，以及化身成下級動物，是中國文化的說法，而非西方的魔鬼。

宗教家的看法，中國的雜神太多了。往昔政治上，凡不在祀典的神，皆列為淫祀，予以取締。「唐書、狄仁傑傳」：「持節江南，毀吳楚淫祠千七百所，止留夏禹、吳太伯、季札、伍員四祠。」

中國這許多說不盡的神，有全國性的，有地方性的。地方性的神，也和人間州縣地方官守一樣，地位有大有小，從謠俗生活著，這許多性質不一樣的神，皆存在著相關的傳說，若全面採集纂述，倒是很有意思的。它在史學、文化學、社會學、民族學、民俗學的探討上，特有價值。

中國人的神，跟世界各民族的神一樣，虛無飄渺。那麼，它是人們憑空玄想的產物嗎？是又不然，它是從中國社會生活與歷史文化的傳承，積累而成。

(五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