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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靈魂裡的兩種反對:反啟蒙和反潑辣

發布日期:
作者: 黃克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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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王學敏詩集《有人從霧裡來》
承蒙幾位詩壇前輩如洛夫老師、羅門老師、余光中老師抬愛,學敏和我有幸常親炙在旁,親領其胸襟、學識及溫藹。洛夫老師基本上是現代派,但晚年回歸中國古典抒情傳統,對王學敏的詩也時加鼓勵,更以他獨特俊逸的書法,把她的〈誰寄錦書〉、〈責難〉……等多首詩寫成雋永的墨寶惠贈。另,在某個場合,余光中老師不無嚴肅地對我說:「你不能用看羅門的眼光,來看學敏。」我自是恭謹以對地回答:「是!是!」如今三位老師俱遠行,王學敏又要出版第六本詩集,我尋思余光中老師的叮囑,靜下心讀了她這本《有人從霧裡來》。
余光中老師先前跟我講的那句話,想是包含了兩種意思,一是羅門的詩藝高,後輩難企及。二是羅門雖然也曾經加入藍星詩社,但其詩風當屬現代派。王學敏其詩風格較接近余光中老師,獲其賞識是很合情理的。
現代性的核心是啟蒙理性,我常循著這理路,跟王學敏講笛卡爾的二元唯心論和理性主義,我認為羅門詩國也是建立在這兩點上面的。王學敏對我的羅門論深表讚許,但對於我常把羅門老師的詩奉為圭臬,並以此來評量詩壇及枕邊人的詩作,總不以為然。她說:「我的詩不作啟蒙,也不注重理性這玩藝兒什麼的。」
「那妳注重什麼呢?」
她想了一下,說:「我的詩注重典雅、抒情、唯美、中國性,還有,還有─溫柔。」
我哈哈大笑:「典雅、抒情、唯美、中國性,這些我完全同意。但姑娘您說溫柔嘛……。」
「怎樣?有意見?」她杏眼圓睜。
「不敢。但妳的詩溫柔到一個地步,可不就……。」
「怎樣?」
「不敢怎樣,但我寧願妳的詩風潑辣些。」
「我的潑辣留給現實。某些醜陋的現實不潑辣還真不行,但我的溫柔得留給詩。詩國是我的伊甸園。」王學敏在鏡前畫她的眉,繼續說:「譬如武則天武媚娘現實界夠潑辣了吧?但你讀讀看她那首〈如意娘〉:「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不信比來長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
「還是有點潑辣嘛……。」我搶話。
「那叫決絕、堅執好不好?」她畫好一邊柳葉眉:「武媚娘這首詩有肉有骨,更有神,其神在溫柔,溫柔力量大矣!詩的溫柔,文字的溫柔。那就是我要的。懂了嗎?」
「不懂。」
「不懂?你給我裝傻?討打。」
「我懂洛夫老師、懂羅門老師、余光中老師。但偏偏不懂妳。那妳自己舉一個例子來說明妳詩中的溫柔吧?」
「好!姑娘講一段給你聞聞香。我舉這首〈石榴〉:
誓言像石榴
電光石火中炸開
每一顆都燦亮
閃爍著致命魅惑
看哪!多麼動聽的誓言
鮮艷活潑地跳躍

甜中帶酸
在舌尖挑釁
最難以承受的
酸裡回甜
直鑽進心窩
甜中帶酸的石榴喻誓言,石榴帶著沸騰、燃燒、震動、炸開、燦亮意象,這就是姑娘我像武媚娘般,那種決絕、堅執中蘊含的溫柔,那是「酸裡回甜」的,你懂不?」
「我突然懂了。原來妳現實中的強悍、潑辣和妳詩中的溫柔是互為辯證的。」
「對了!你總算開竅了。」
我苦笑了一下。為扳回一城,也為討她歡心。我說:「妳的詩既然反啟蒙和反潑辣,那我可以說說一個反啟蒙思想家的例子嗎?」
「我不喜歡太學究。」她皺皺眉。
「我儘量長話短說,講淺顯、白話點。」
「說吧!」
我如逢恩赦,趕緊往下說:「西方學界有幾個反啟蒙理性,反傳統形上學的人,如哈曼、赫爾德、還有後來的尼采,但我現在舉一個比他們更早的人。這個反啟蒙思想家就是義大利哲學家維柯(Giambattista Vico,1668-1744),我用維柯所寫的《新科學》這本書的主旨及其中幾個觀點作切入。《新科學》這本鉅作厚達七百多頁,綜觀之,是對當時西方哲學主流笛卡爾學說的一道逆流。我歸納其書大要,得其三點:一、他認為各民族文化的共同起源,是來自「詩性智慧 」。二、他提出人類心智一個最基本而重要的認知原則,即要真正認知某樣事物,先決條件是必須經由人本身所創造。三、真理和事實可以互換。而最基本的是第一點,即「詩性智慧 」(這一卷篇幅佔全書之半)。在維柯看來,人類心智、文化的起源並非笛卡爾的理性,卻是「詩性智慧 」也就是藝術的智慧。所以妳不是主流的啟蒙理性詩人,卻柳暗花明地成為一位維柯意義下的詩人。」
「嗯!有點意思。」王學敏說:「那麼『真理和事實可以互換』這句話又是啥意思呢?」
「這個嘛!『真理和事實可以互換』意思就是真理即事實,人類的真理是人在知的過程中所組合和造作出來的,也就是我們上面說的第二點,人認知原則之創造說的另一種說法。」
她「嗯!」了一聲:「太深奧,哲學家把一個道理講成這麼深奧,再怎麼厲害,唉!就是不行。詩人也一樣,一個詩人把詩寫得晦澀而深奧,就是不行。詩最高明的境界是語句淺顯平白卻意興餘味無窮。」
「就像英國詩人杭特的〈珍妮吻了我〉那樣嗎?」
「哇!你舉這例子,我知道你懂了。你再讀一遍這首詩給我聽,讀完,你這篇序就可以結束了。」
我不敢怠慢,憑著記憶,朗讀出杭特(Leigh Hunt,1784-1859)這首令人動容的詩:
我們相見時珍妮從
椅子上跳起來親吻我
時間,你這喜歡把美好的事
放進你目錄的小偷,把那記上去
說我很疲倦,說我很悲傷
說健康和財富都與我錯身而過
說我年華日漸老去
但要加上
珍妮吻了我
「你看,這樣淺顯質樸的文句,但意義、情思卻悠悠不盡,感動多少人哪!還需要什麼理性、啟蒙、潑辣呢?這種詩就像我們中國嚴羽《滄浪詩話》裡講的『唐人尚意興而理在其中』。讚!」她話聲剛落,從椅子上跳起來,衝著我撲過來,作勢要吻我。
「免了免了,老夫老妻」我回過神來,補上一句:「我看不如把妳這一吻,折合成潤筆資酬答我,比較實際些。」
「呵!瞧你這現代派的,就是太理性了,真不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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