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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水之夢

發布日期:
作者: 雨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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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水,能從各個方位擁抱我。

啊,原來我極度渴望被包圍,在燥熱的夏日氣溫裡,在迅速液化成流的人群裡,在驕傲而如履薄冰的步伐裡。



流水潺潺,我彎起腳,似蜻蜓點水探逗,水溫剛好。我退衣衫如金蟬脫殼不驚動一絲水紋踏入,伸掌往胸前潑幾掌水。一陣凜涼滲透胸肌肋骨,遇上心脈跳動時略略彈開,卻又急速靠攏,凝成無數黃鱔纏身打轉。

冷。冷得疙瘩四起。小腿肌猛地一縮以至腳下一滑,下半身即浸入溪裡。幾片枯葉聞聲落下,立即從我身旁掰開彷如我渾身帶電。一只水躉機靈地跟上,在水面彈跳似武林高手飛簷走壁。我在水裡坐定後,水深剛好及胸。天知道我皮膜表層會否正和溪水交換物資。分子結構相似的物質能夠相互往來對換,而不驚動當中任何帷幕。可別以為從水裡站起,你就會變重或變輕。混出去的水和湧進來的份量永遠平衡。你也不用奢望多泡水後,身體會更豐盈亮麗。否則哪會出現資生堂觸目驚心的廣告,一顆飽滿而嬌嫩的去皮鮮橙聳動著全身水粒朝你大喊;用我啦,用我,並且恐嚇你若不依,只能將水份留待死後撒一泡渾濁陳尿照照。

大水緊緊把我嵌進它身裡,沒有形態卻又全是形態,無所不在。

我伸手拎起岸邊花斑汗巾,濕水後輕輕貼在胸腹。胸前一片花團錦簇招蜂惹蝶,待吸去微熱體溫後把汗巾拉開,一切又黯然無景。我在水中坐直,胸前汗巾糾成幾撮紋路,每一紋都囚滿長條空氣,水則全往平坦如地處下淌。我揪一角汗巾輕扭,放開時紋路居然美得像一枺向日葵迎陽,順光綻著瓣香。

梵谷呵他沒有捉著水彩筆畫畫。若有,想必與我身上綻放的相去不遠。那油畫上扭得我目眩的筆觸,拚命燃放大束光澤,卻幹癟得似生命到了盡頭的迴光返照。因為垂死,才掙扎得厲害;因為疲倦渾惑,才反抗得滾燙沸騰。

第二只水躉從容彈過,沒有在我面前停留。想起梵谷我有一種脫水的乾渴。他青綠色的草地與暗藍色的夜空沒有減輕我一分毫燥熱,倒是散飛的烏鴉與蜷曲的麥田逕自引發我瞳孔裡譫妄的光彩。還有那令人頭昏的向日葵。沒有任何鹽水能給它打生命的點滴。我想他極度缺水。

缺水這事可不是玩笑。回到我剛逃離的城市,車水馬龍的街道一尾老鱷搖臀張嘴,手上挽挂最新式的Andy Roza吸引一眾泫然欲滴的唾液。搖臀,因為隔夜脂肪無以隨水泄出,只好耽在一室發酵。張嘴,因為細窄鼻窿不足以替換肺裡腐氣。櫥窗水族館似一次擺放過多魚食,啄一兩口就令人吃不消。缺水、缺水、缺水,怎能不缺水呢?我們從來就被訓練購買過多魚食。乾淨的、污濁的、超份的、逾期的。待你猛一回頭,才發覺自己愴惶一人,萬劍抵心。



淌水淙淙。可有時乾淨的水沒有污濁的水有魅力。我低頭,清楚望見水底我長短不一的腳趾。一條亮黑的幼枝從它們身上爬過。乾淨的水沒有蜥蜴。馬六甲河暗得發亮,河上盤踞一個家族的蜥蜴。

我沒騙你。那河上的每一條蜥蜴都有名字。它們是真正的土地王子。那種水你不」會有想一躍而下的衝動。能在河裡生存的只有蜥蜴、橋墩。誰也說不上來那些蜥蜴何時開始住在河裡。它也許想高聲地喊叫甚麼,喉嚨卻變得乾澀沙啞。

留在未開發的山林裡,因年輕而澄明而輕快。河不是。越老的河越重。沒有人願意拉著它的小手去面海。

水越來越冷。我朝開始反白的雙掌呵氣,水流成功闖皺了我的掌紋。我的生命線會不會也被沖得逐步流失?



我把臉埋進水波裡,睜眼時認出我似一整排切碎蘿蔔條的腳趾,有點沉靜地現出絕望的神態,我竟無力把它們救起,雖然它們屬於我。那就洗把臉唄。趁水還沒弄疼我雙眼前,我把雙耳淹到水平線下,一陣咕嚕咕嚕聲擺動著不安,似來自地殼扭擺的噪音。

有些聲音很奇怪,總在你身邊縈繞不去。當你悽悽惶惶地尋找,卻又遍尋不獲。偶爾,是陽光當頭灑下的匡啷聲、是豢養在體內惡魔的呼嚕聲、是腦中想法矛盾成繭自縛的吱吜聲、或振聾發瞶的憤怒撞擊聲:::每一種聲音都迥然不同。卻沒有一種,及得上水紋流動的聲音動聽,像一位噙著淚的母親,終於忍不住眼裡的河,綿綿汩汩地淌淚。

那聲音從很遠很遠的地方來,卻只在你耳輪裡打個轉,就漂然遠去。也許,我一直想找母親了。媽媽,媽媽。

那夜濕重漫長。半透明膠管裡的水一分一寸糊開我生命的濃稠。肚上一隻水蜈蚣貼附,三寸長,仍沁著血絲。媽媽像攤開掌的海星攀附我白色床沿,累極而沉睡,一痕濁黃眼屎倒臥眼溝,新鮮而微熱。那晚,我剛動了手術,割落的盲腸不知被拎到甚麼地方。送進手術室前,十歲的我慌張地捉緊床沿,似尋覓溺水前唯一的浮圈。而媽媽站在門外,站在柱子的旁邊,像一枝標竿靜止移動。媽媽,媽媽。

手術台上的燈光隨我張合的眼皮而閃爍。最後啪的一聲熄掉。再嘀的一聲亮起。我在深水裡打了個轉,減壓後甦醒。窗外大雨淅瀝,似啣接所有水龍的源頭,一扭開即嘔吐大作。海星轉個姿態繼續扑睡,我想說的話都嘔成糟粕。



細流涓涓,一直到我肺裡撐滿的氣快穿透胸臆,我才把頭抬起。水流的聲音忽然細膩而委婉。幻想開始作怪時,會有一大群人,一臉醺然地在面前穿梭。所有聽得懂聽不明的語言快速在空氣中交錯而過。也許聲音不是唯一的溝通方式,所以更顯混亂。也許你很難想像,在山林裡一條清澈的小溪中會響起龐雜的語言。但當好幾道水源睖睜著眼,張牙舞爪從地層竄出,再爭著融在一塊,你當可預見那種粗魯的吵喚。

倘若再加上雨,那種赤道不講道理的雨,情況就更可怕了。驟雨不只把河溪撥高拉長,還把各種聲音加寬放大,彌天蓋地讓人猝不及防。各個音節獨奏似響鳴,卻又在撞擊後形成更詭譎的齟齬。水,我屆時只想起水,把所有都沖去吧。

我掃掉臉上水珠,放鬆身體,雙水呈無重量在水中浮起。很輕,輕得驚不起一絲聲音。這水太淺,無法承擔我所有的重量。托不起任何一艘舢舨。只有水躉和無所歸根的落葉,偶爾幾塊殘缺的保麗龍飯盒。水躉也笨,不會借落葉載送一程,或許伏在葉上,反倒喪失掌控方向的能力。

山林裡不時會有蟲鳴囁嚅。我說不出名字的昆蟲類,它們卻最熟悉水聲。偶爾幾種蟲鳴一齊奏樂,氣氛有點怪異得像在向你示威。那時它們或許同樣不安。從來就沒安心,要生存,要遷棲,哼個調壯膽唄。



大河滔滔,循著水流俯衝的鏡頭往上望,幾處亂石妨礙水流的順暢,恰似舞不出風采的水袖,攀在石間苟延殘喘。接踵而來的沁涼讓我打個寒顫。冷。髮絲在我額上纏得怪不舒服。無數花枝招展的女郎扭著水蛇腰狂舞,一些唾液和汗濺上我黏膩的額頭。

人群總是按捺不住跟隨的脾性。所有能容得下肉體的空間從不留一絲隙縫。液體從這副軀體彈到那副軀體,沒有浪費一滴凝在腳底。水聲潺潺而行,滑頭地碰一碰你,就轉身奔離。我追奔而去卻總是敗陣而歸。一切改變的速度是那麼的快,而我身體與心理的缺陷是那麼地顯明。我總以為大家是往一枝箭的箭尖挺進,要那麼地努力往那邊擠,才稍稍能看到自己。

我敞開蹲縮的雙腳,一股冷流火速填補突如而來的空檔。我爬著往更深的水潭划去,頭顱似無主的遺物順水,浮游、蜉蝣。水躉識趣跳開,小心翼翼深恐戳破水面的張力,就被孕育的水流嗆死。

水聲潺潺蓋過我的頭頂。我想我及耳的短髮必然闊張成一簇水母,一縮一放地前行。水色因水深的增加而深沉,在流動的胸臆裡冷涼無所不在。除非能像一尾魚,不然闖不上來。

我在水裡朝上張望,來不及瞥見天色就被無數細黑輕盈的雜拉糊眼。好不容易舒展的體姿又萎縮成團。卻意外發現,當我把頭埋在胸與腿之間,環抱雙膝,身體竟似氣球般浮起。記憶於是跳出時空,回到最原始的原形,我想起某個時段,我在環繞的羊水裡以同樣姿式泅泳。

水聲潺潺,在驕傲而如履薄冰的步伐裡。在迅速液化成流的人群裡。在燥熱濃悶的夏日氣溫裡。在我極度不安卻無以求診的成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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