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葆姐

發布日期:
作者: 吳雨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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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場雨整整下了三個月,下得大家都以為眼簾上掛著瀑布,連太陽也是濕的。空氣中一直飄蕩著發霉麵包的酸味。那雨下得太不講理,洗淨的衣服就只好掛到煙房裡去薰乾,可是那薰乾後的衣服也是沉澱澱的,再大的風都沒法讓衣角飛起,穿在身上,就有點礙手礙腳,連帶回憶都是黏糊糊的,隨手一扭,還會溢出水來。

那年的雨季,我比任何時候都急著長大,長大了能做甚麼?這是一個笨問題,也是一個早已長大的人才會問的問題。那一年六月,我在雨絲中張開雙手奔跑,跳過一灘灘的水洼,或拖著慢步,或故意滑倒,腦子裡都只想著一件事;我期望自己像那些到處可見的飛機草,汲飽了雨後一夜長大。

我緊緊地背靠著樹幹一次又一次記錄下自己長高的刻度。我極力掩飾自己容易慌張的表情,把加速的心跳轉換成突如其來的大笑。我還膚淺地裝腔作勢,甚至刻意讓自己變得情緒化,用一種最濫情的方式去傷春悲秋。那個雨季,我傾盡了一個十三歲女生的想像力,去表現出一個長大了的女性的所有特質。可有一樣我無論如何都沒法揣模,那是我耿耿於情的,遲遲不來的月事。

是的,對一位一直希望長大的女生來說,有甚麼比月事來潮更有說服力,更踏實?於是我暗自留心母親與嫂輩們的對話,用十三歲女生的心機去判斷,忌食酸辣、生冷的東西,並且小心翼翼,除了淋雨時的短暫遺忘,幾乎無時無刻都在留意著自己身體的變化。

長大了能做甚麼?做的東西可多了。但我在那纏綿的雨縫中只想一件事,就是可以和葆姐她們坐在一起談天,不用把語氣放嗲,也不用在大家突然放低交談聲時被叫去一旁倒開水扛椅子,而我所給予的安慰,更不用再引起哄堂。這是一個十三歲的女生完全能感受到的鄙視,也是撫摸與讚賞所無法平伏的不甘。可我的努力絲毫沒引起葆姐她們的注意。一如老在下著的雨,下得大家都習慣了,就覺得打傘和穿衣一樣自然,無需特別懷疑。

但我是不生氣葆姐的。我最多只能靜靜地抗議,而即使是抗議,也是小理小氣的,像一隻早被馴服的貓,偶爾耍脾氣,只為了期待主人多丟一尾魚。葆姐知道我的這份心。葆姐總會在我賭氣時,有意無意多看我幾眼,在和來娣她們的談話中把一兩個句子抽空,加上我的名字。有時候我沉默的時間長了,葆姐還會支開所有人,耍魔術似地塞一把糖在我的口袋。收好啦,小鬼。這些用心,我都知道。所以我很小就認為,葆姐和小鬼是自然要在一起的。像甚麼呢?哦,就像天上的雨自然要落到泥土裡去。

葆姐很美。有一晚我在葆姐床上打盹,葆姐和來娣她們圍在桌旁寫功課,有一搭沒一搭地話家常。夜漸漸下沉,我再不捨葆姐那繡著荷葉的香枕,也得回去了。屋外的雨下得都快認得我們,葆姐右手打傘,左手抱著我的右肩,我摟著葆姐的腰,說一二三,就往雨中踏去。雨很大,葆姐駝著腰把傘撐得越來越低,長髮沾了些水搭到我臉上,我抬臉,剛好和葆姐濕了一彎的睫毛對了上,一顆水珠沿著葆姐的額角滑下,滑過葆姐微凸的顴骨、左腮、下巴,直落到翻花的領子裡,一路輕快無阻如放學後的小花,唱著歌兒往家中奔去。葆姐的體溫隔絕了傘外的冷,幾乎要在我眼前昇起一團水蒸氣。如果要讓我選出那年回憶中最美的畫,我想就是這幅,這幅只有我看得清楚的畫。

街燈在雨中變形、發酵,我們的頭上像頂著幾盞光環。我的葆姐就這麼把我送回家。當我把早已酸麻的雙手從葆姐身上鬆開,就像作畫者和他美麗的畫作餞別,滿筆都是不捨。葆姐只是蹙眉微笑。去吧,小鬼。我穿過母親開門的胖腰,鎖入屋裡卻貼到半掩的窗口旁,看著葆姐轉身,看著葆姐又走入雨中,直到那也成為雨的一部分。



葆姐,葆姐,我多麼害怕會失去她。我執意地重複呼喚「葆姐」,也許多叫幾次,葆姐就可以留下來了,要是葆姐終將在雨中離去,那麼至少,讓葆姐在我舌上多留一陣吧。

但我知道來娣她們是不會這樣想的。她們從來不珍惜一個名字。她們把葆姐喚作喂,喚作哎,喚作許許多多不同的名字,但都只是一種非貓即狗的隨便。葆姐卻一點也不在意,照常應和著,笑鬧著,和她的死黨們擠成一堆。死黨這個字眼也是葆姐告訴我的,說是死了也要成群結黨的意思。所以我是那麼渴望長大。因為葆姐總是似笑非笑地拍一拍我的後腦,說:等你長大,你就明白了。

死?我不喜歡這個字,它讓我想起外婆的突然消失,和媽媽阿姨們像雨一樣長的淚。我不知道消失為甚麼還能和微笑扯在一起,也不確定死了是否還能成群結隊,我曾經指著葆姐從報章裡剪下的厚厚一本明星照片冊問,這是死黨嗎?葆姐說不是,那貼在葆姐床頭上的翁美玲彩照呢?也不是。那小鬼算不算葆姐的死黨?葆姐停下熨著淺藍校服的熨斗,伸手往我臉蛋上捏一把說:當然不是。我為這答案傷心了一刻鐘,才重新釋懷。因為葆姐後來說了:你呀,是葆姐的小鬼,不是死黨。

小鬼是葆姐才能呼喚的乳名,比起那絲毫引不起任何想像的「死黨」,小鬼自然更珍貴了。這份沾沾自喜讓我即使 站起在來娣面前,也不覺得少了任何氣勢。來娣和葆姐穿著同一號的校服,只是來娣的大概刷得多了,那身淺藍比葆姐的蒼白。

來娣的臉也比葆姐蒼白,想起來倒像是被那年的雨刷得過多似的。她和葆姐有很多不同點。葆姐說話的語氣總是輕輕柔柔的,笑起來像最幼細的風鈴叮鈴噹啷。來娣的聲音是雨天的雷鳴,遠遠就響著過來,連帶她的笑也是擊鼓似的,咯咚咯咚亂擊一通,擊得人心煩。葆姐喜歡靜靜坐在椅上,雙手托腮聽故事。來娣啊,她身邊的椅子是拍打用的,她動作大,嗓門粗。你要是給她一把梯子,她還真有本事爬上屋頂直嚷嚷去。可葆姐就是安心於她那綁辮子的手藝,葆姐一頭狂泄的秀髮總可以在來娣手中變出新花樣。來娣也幾乎是把自己能玩的花樣都移到葆姐的頭上去,所以她自己的髮,就和雨季的太陽一樣短了。

是啊,雨季裡還是有太陽的,可是因為太短了,變得有點偷偷摸摸,就讓人記不清臉孔。說起那天,要是太陽不短,也不會有後來的事發生。那天下午,太陽又偷偷摸摸地出現,葆姐提著書包路過我家門,見我坐在長凳上搖著雙腳,便問我:哎小鬼,想不想上街去?

想想。當然想。街上就是鎮上,得花八毛錢車資了,上一次街和坐一回花轎一樣令人憧憬。況且還是和葆姐一起去,我趿了鞋就拉著葆姐的手走。來到公車亭,原來來娣早就等著了,著一身超短的格子裙,肘上挽了個暗綠色的包包,耳上還釘著兩顆硬雨滴。

葆姐瞅了她一眼:怎麼這麼誇張?我跟在葆姐身後吃吃地笑。

喂,我們這是去街上玩呢,又不是去上學,穿那麼正經幹嘛?還有朋友在街上等著,說完還往我肩膀彈了一彈。

朋友?葆姐的眉飛快縮了一下,後來一路上的表情就像晴不起來的雨季,即使不下雨,也老憋著一泡尿。來娣一如往常高聲談笑,笑聲和巴士的引擎同樣吵人,同樣不夠體恤。我靠窗與葆姐同坐,窗上倒映出葆姐的眼神和路程一樣顛簸,烏雲在窗外越聚越大,我真怕,雨就這麼落下來。

下了車,來娣遠就向一位穿著黃夾克的青年招手大喊,叫聲直直朝前飛去,把所有雜音都擋到一旁,包括葆姐與我納悶的咦。黃夾克走來,頭髮梳得滑亮,像帶了頂防水頭盔,來娣囑葆姐喚黃夾克作「阿生」,囑我喚他作「生哥」,哼,我知道葆姐一看到黃夾克那一口煙薰的黃牙,就一定會蹙眉,果然,但我們還是接下來了黃夾克買來的馬來糕,吃吧,呵呵,吃吧,熱的時候正好吃,雖然我討厭那報紙包紮的不衛生,但看到葆姐吃了,我也就吃了。

我們漫無目的地逛著,走過成排店前的五腳基,跨過馬路,在地攤前停一停,在小書店裡也停一停。葆姐和我一會走在來娣與黃夾克前,一會走在他們身後,黃夾克遇上有趣的話題還得說兩次,一次給來娣聽,一次我和葆姐聽,葆姐平日就不多話,那天的舌頭更像麻掉了,連笑也是木木的,幹幹的,倒是來娣,那天可樂了,一會給葆姐買髮夾,一會問黃夾克哪本雜誌最好看(問黃夾克的次數多一些),連我常吃的小零食都注意到了,隨手丟了包給我,空氣中仍飄散著濕棉被味,老天卻好像又晴朗了些。

我們一行人走到了大東方遊樂場,遠遠就看到摩天輪像老爺風扇,慢慢轉著,去坐吧,黃夾克說,好!來娣捉著花生應和,我抬頭望葆姐,葆姐低頭飛快看了一下自己的裙子,和來娣像被撕了半截的短裙,搖搖頭。

去嘛,別掃興,你又沒畏高症,我和阿生坐一車,你和阿潔坐一車。

不要吧,你和阿生去,我怕上面風大,我和小鬼到那邊攤口走走。

於是我們真的分成兩批,來娣和黃夾克上了天,葆姐和我在地上走,地上的聲音飛不上天,天上的聲音倒是輕易就掉下來,還會專找熟人的耳洞鑽,摩天輪快轉時,來娣和黃夾克的笑是摔著進耳的,慢轉時那笑就是飄著進來的,葆姐沒朝天上望,我是隨便,只要和葆姐在一起,去哪都沒意見,我們安靜的走著,試了幾種不同的丟藤圈遊戲,贏的盡是豆奶菊花,直到最後兩人的肚子都撐不下了,我們才想起,來娣和黃夾克呢?

雲層又聚了起來,我和葆姐延著攤口走兩圈,朝摩天輪上的每個籠子查過三遍,經過每一座電動遊戲旁五次,在唯一的出口等了兩個小時,來娣和黃夾克即使變成一盒豆奶,也該被我們尋出來了,但是沒有,遊樂場裡的燈光越來越璀璨,葆姐眼裡的光彩越來越暗淡,第五個小時,我幾乎就要把來娣和黃夾克咒上第一百回,葆姐終於說:走吧,我們回家。

於是,我們就回家了,公車和我們一樣疲乏,連彈跳也是慢吞吞的,被車燈拉著前進,我斜靠在葆姐身邊,像靠著一棵停止生長的樹,兩只瘦樹枝交叉擱在腹前,冷的,葆姐不說話我也不說話,她臉上看不出是擔心還是生氣,雨,這回真的不遠了,雲層乾脆停在葆姐眉間,這樣的葆姐令人覺得陌生,要是站起來,恐怕會有二十尺高,我擔心著以後再也不能搭著葆姐的肩膀走路了。

不,我要長大,長得和葆姐一樣高,要是這時的我換成來娣,葆姐至少會說一兩句話吧。

雨,甚麼時候才下呢?

下了公車,我們各自馱著一塊雨雲先回葆姐的家,來娣和黃夾克的失蹤太突然,反而讓人誤以為這只是一場過分真實的夢,也許明天就醒了,從來沒有黃夾克,也從來沒有這一趟的遊樂,雨從來就沒有間歇,那說有多好啊!葆姐就還是處處緊張著小鬼的葆姐了。

可是不,來娣回來了,就坐在葆姐的床上,而且一看到我們就哭,葆姐放開我的手,愣了愣,下唇咬得發白,有一點火氣沖上來,卻又被來娣的哭聲壓下去,葆姐直直走到床沿坐下,來娣像攬腰砍倒的大樹倒在葆姐腿上,葆姐的手有點遲疑,卻還是緊緊搭到了來娣聳動不已的背上,我看到來娣左手臂上有三道血痕,早就乾。

回來就好。

錢都丟了:::。

這是我唯一聽懂的,那一晚,來娣壓根兒連眼角也沒掃過我,因為要陪來娣,葆姐第一次沒送我回家,只叫路過的姆媽順道帶我回去,憋了大半天的雨終於在我甩上的門外,痛痛快快地落下來。



後來那一場雨,好像就再也沒有停過,連腦袋也似滲了水,調稀了某些記憶,一個十三歲女生的氣度還是比較大的,我在水裡原諒了葆姐,也原諒了那次不告而別的來娣,不然一個十三歲的女生還能耍甚麼手段,來和五尺高的大人爭寵呢?我仍然常往葆姐家裡跑,葆姐有時在家,更多時候是不在。放假以後,葆姐就中學畢業了,我倒不擔心葆姐會離開這裡,因為她從來沒說離開,即使死黨們紛紛鬧著要到城裡,那些上街還遠的地方去工作或求學,葆姐從來不曾跟著憧憬,葆姐還有一位老母親在這裡呢,葆姐還有小鬼呢,葆姐在這裡本來就有工作,幫她老邁的裁縫母親車花邊,葆姐是那麼穩當地在這裡忙碌著呢!我還聽說她計劃把院子裡的花架子都拆了,等雨停,就把花移到後面的空地去,還有要在屋簷紮一道溝,把雨水導流到天井的水桶裡,下一回雨季,就不用讓雨水把泥地戳得稀巴爛。

所以,我放心地隨家人到婆婆家度假,那裡離我和葆姐的村子可不只十五塊錢的車資呵,巴士在雨中開走,開學前兩星期,我坐著同一輛公車回來,這時候雨的間歇已經很明顯了,幾乎不再需要帶傘,即使有雨,也是潑辣一陣就過去,還是被太陽趕著的,我迫不及待地想回家,更迫不及待地想見葆姐,我要告訴她一件最重要的事:我長大了,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或許那有點難以啟齒,並且帶來極度的不適,讓我在第二天就因為持續的腹痛而嘗到了大的苦頭,可是我不理,也無視於這老天下降的警示。

我已經等得太久,等待雨水的滋潤,等待身體的成熟,等待終有一天和葆姐成為同樣的,高五尺以上的大人,我必須以此證明,我能明白葆姐的所有的感受,葆姐可以像和來娣咬耳朵那樣,把她所有的心事毫無保留地告訴我。

公車停了,我跳下車階,我撒開雙腿,我張開兩臂,用一百米賽跑的衝刺往葆姐家奔去,我躍過水溝,我跨過腐木,踏入水洼時像一架戰門機瘋狂轟炸沃野農田,要不是跑得氣喘吁吁,我還要讓笑聲隨著我鞋根盪,讓快樂擠滿整座果林,鞭打每一株果樹,讓被大雨洗涮過久的果子重新盈滿芬香,長大,原是那麼快樂的事,我要告訴葆姐,並且與她一同分享狂放的喜悅。

葆姐!葆姐!我在籬笆外就開始喊,得喊大聲些,否則葆姐不明白我的喜悅,葆姐!葆姐!葆姐響遍了整座屋子,和磚牆碰上的還悉數反彈回來,反彈的勁是夠強了,卻沒有把葆姐轟出來,反而嚇出了葆姐的母親,哦阿潔啊?葆姐去了台北做工囉:::。

台北:::台北?這只會在電視和課本裡出現的城市,是因為葆姐在那裡而變得更親切,還是因為載走了葆姐而更遙遠?我在靜止的回音連連喘息,葆姐!葆姐!葆姐。



雨後來真的帶來了我的成長,我如願地在雨季裡成為大人,可是或許連你也看得出來,這段回憶在記錄到我和葆姐從街上回來,在葆姐房裡和來娣重遇時,就有點意興闌珊了,也許那次以後,我和葆姐之間的關係不再像以前那般融洽,也許問題其實出現在自己身上,一個十三歲的女生早該知道甚麼叫妒忌,也許是葆姐厭倦了說孩子話,也許我永遠也不會成為葆姐的死黨。

我開始覺得,記憶像含羞草,一經不友善的碰觸就馬上關閉起來,並且停止生長,這是一種自我保護的天性,記憶也一樣,懂得自我保值,當記憶不再長大,就不再有任何改變了,葆姐和那一場雨,注定停在那裡。

啊,我已經記不清那場雨是甚麼時候停了,彷彿當我意識到雨季過去後,太陽已比姓名還令人熟悉,晴天比世紀還漫長。

也許是葆姐一走,就把雨也帶走的,第二年的梅雨季,葆姐隨雨回來了一次,辮子沒了,樣子卻仍然清秀,可是你知道,那場雨和葆姐的所有故事,已經合了起來,成長,總算在我忘了向它招手之前,真正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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