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藝文訪佚(三)
(文接九十二年一月七日稿)
蔡復一
關於蔡復一,過去筆者曾介紹過他的詩、文集等,在國家圖書館內尚有藏本,但在集結成書的部份之外仍有遺珠。筆者由明人文集中檢得兩篇,第一篇是「祭忠宣公文」,見於清光緒年間重刻之「劉忠宣公遺集」一書附錄之中。這位「劉忠宣公」,即弘治、正德年間官至兵部尚書之劉大夏,他在明孝宗時代曾成功治理黃河水道,又勸孝宗嚴禁軍帥苛扣糧餉、停辦織造齋醮等民生重擔,並主張將分佈各地傷民掠財的「鎮守中官」撤召回京,而孝宗不肯;到武宗即位後,劉大夏再度參劾幾個最貪殘的鎮守中官,依舊無效,最後他心灰之下告老退休,卒於家鄉。當他去世百餘年後,蔡復一來任湖廣參政,曾捐俸為劉大夏建立專祠,並舉薦其子姪出仕,以表對此一代名臣的敬意。在國家圖書館所藏抄本「遯庵蔡先生文集」中,已收有蔡復一所作「議建忠宣公祠檄」,以及一篇「祭忠宣公文」,但筆者在「劉忠宣公遺集」附錄中見到標為蔡復一所作「祭忠宣公文」卻有兩篇,顯然蔡復一在為文以祭劉大夏時本不只一篇,而其文集編纂者(或許是抄錄者)只選一篇。筆者謹將這第二篇祭文抄出於下,以為補遺:
祭忠宣公文 蔡復一
公之所立,不繫於祠。匪我章公,式示世規。
富貴螢火,乘熱吐輝。霜繁影歇,露草同萎。
公如經星,與日月垂。功德在史,閥閱在碑。
有味昔賢,贊公兩詞:與物無競,臨事有為。
邇言可遠,允植臣儀。競昏媒利,為豈營私?
士之致身,亦曰毗時。云胡私利,入骨膠黐?
當其誦讀,所志已非。朝過暮掉,市賈量貲。
君臣大義,波逝孰維?岳陽憂樂,遺記可思。
千載風範,我公力追。此心苟矢,其道甚夷。
百爾君子,厲其庶而。
某曩過容城,將薦江蘺。廟貌尚缺,感激肝脾。
有閟者宮,突而翬飛。守丞長貳,則咸贊之。
老少聚觀,鼓舞涕洟。公心在人,神不可欺。
樹主之祭,遠赴新期。茫茫煙水,滿目流離。
既愧且慕,敬告公知。
筆者由明人文集中檢得的另一篇蔡復一文集未見之作,係載於明人譚元春所著「嶽歸堂合集」一書之首,題為「譚友夏詩序」。這位譚元春,筆者過去也曾介紹過,他是明末文學流派「竟陵派」的領導者之一,也曾為蔡復一卒後刊行之「蔡清憲公全集」作序。蔡復一除與譚元春是文友,與竟陵派的另一位中心人物鍾惺也有文學因緣,而筆者還發現:蔡復一和「公安派」的袁中道亦交情不淺。關於以上這三人為蔡復一所作詩篇及予他的書信,筆者將在附篇中介紹,現在先來看蔡復一為譚元春的詩集所作序文。在序文中,蔡復一對自己的「詩論」有明白的敘述,故此文不僅是對譚元春的指導與期許,對研究蔡復一詩作風格與文學觀亦可為參考。
譚友夏詩序
詩、樂,致一也。三百篇何刪哉?存其可以樂者而已。詩而不可樂,非真詩也。音曰清音,感曰幽感,思以音通,音以感慧,而詩樂之理盡是矣。吾居有疑焉:音行五而寄八,無非自然也。自然之徵,人之所宣,不若其所未宣,傳送之直尋,或不若依寓之隱約。孰謂絲竹肉之有間者?而取舍其中,曰漸近自然,千年心耳,莫能自出,嘈然和之,彼殆未聞夫非弦之弦、非指之指也。樂亡而稱詩者,離音而事藻,離感而取目,而真詩危。存於人代,眾波沿接,持論益膚。一以為摹古,一以為運我,皆然矣,而皆未然。夫自然真詩,雖無擇而存,而其行於世也,細若氣、微若聲,不可以跡。古作者遺編炯炯向人,如精神之在骨體,非善相者,孰察其人之天。而學人心成於習,偕來者眾,而我日以孤,真想一線,如石火之瞥見而不可再追。蓋生熟安而主客變,己之精神,莫知其所往矣,況能深求作者之精神乎?嗚呼!古之為樂者,受其一器,莫不喪我以從之,五官七情,蕩然無留,而後高深為之遇。入之愚,出之聖,是謂幽感。幽感之於音,至矣,通乎神明往來之無間,古之與我,無地可取寄舍,而可浮且易言之哉?
吾讀鍾伯敬(即鍾惺)、譚友夏所定「詩歸」,而於樂若有所會。伯敬自有「隱秀軒詩集」,不論,論友夏詩。其行者為「簡遠堂」、為「虎井」、為「秋尋」、「退尋」、「西陵」、「同遊」、未行者為「寒河集」。而其情理之離合深淺,亦若與年而相長。今春就我於二酉(筆者按:謂湖南沅陵縣之大酉山、小酉山),因有「客心草」。予贊之遊南嶽,因有「遊首集」。南嶽詩出,而友夏欲以其遊首諸遊,並以其集首諸集,觀者不盡然。予謂諸集如秦青之謳、「客心」如季長之笛、「嶽集」如叔夜之琴。「客心」之清,能使諸集自秀;而「嶽集」之幽,又能使「客心」自遠。蓋自酉以之衡,而友夏所挾以偕來者,窅然無餘矣。偕來者喪,而真我真古出焉,此真友夏之樂也。伯牙移情於海上,吾非成連而贊友夏嶽遊,以朱陵為蓬萊山,以滅沒之祝融君為方子春,則吾學雖不能移人之情,亦差於友夏此行無負,因為序歸之,而題其所未行之「寒河集」。
噫!安得同執伯敬手,而三人者相與言樂哉?序友夏詩可也,以序「詩歸」亦可也。
─筆者按:倒數第二段所言伯牙、成連、方子春等人,係見於「樂府題解」一書所載伯牙學琴故事,全文如下:『伯牙學琴於成連,三年而成,至於精神寂寞,情之專一,尚未能也。成連曰:「吾師方子春,今在東海中,能移人情。」乃與伯牙俱往,至蓬萊山,留宿,謂伯牙曰:「子居習之,吾將迎師。」刺船而去,旬時不返。伯牙近望無人,但聞海水洞汨崩折之聲,山林窅冥,群鳥悲號,愴然而嘆曰:「先生將移我情!」乃援琴而歌,曲終,成連回,刺船迎之還。伯牙遂為天下妙手。』蔡復一用此典故,喻其贊助譚元春之遊南嶽,用意正如成連要伯牙由自然之音中領悟至高樂理,諒譚元春亦深體此心,無怪其後譚元春為蔡復一卒時所作的詩文中,流露出不可自抑的悽愴(見附篇)。
在以上兩篇補遺文章之外,筆者要特別由「遯庵蔡先生文集」中選出兩篇來迻錄於下,因為這是蔡復一為同里鄉賢蔡貴易夫婦所作:一篇是「縣舉蔡肖兼先生鄉賢呈文」,顧名思義,即蔡貴易逝世後,蔡復一代表鄉里為其請求入祀同安縣鄉賢祠而呈給當時縣令的文章;另一篇題為「壽蔡母黃太淑人八祑敘」,是為蔡獻臣生母黃太淑人八十大壽所撰。前一篇綜論蔡貴易一生的行述風骨,後一篇則將其夫人如何遵從夫道而調教出另一位蔡門名宦的歷程細闡縷敘,可說相映成輝。
縣舉蔡肖兼先生鄉賢呈文
蔡復一
竊惟:入都而觀喬木,寄遐想於名賢;論德而祀瞽宗,舉崇儀於上代。用愜高山之仰,且示後事之師。儀羽在茲,俎豆宜亟。故浙江按察司按察使肖兼蔡公,風神韶令,天宇高標。學謝菁華,搜擷務期於用世;志非溫飽,盟注每切于匡時。和長輿(晉代和嶠,字長輿)之節磊砢,施之大廈,雅有棟樑之用;黃叔度(東漢黃憲,字叔度)之器深廣,方諸汪陂,越彼汎濫之清。綰綬禦兒(禦兒,古地名,在浙江嘉興縣東南,此指蔡貴易曾為縣令之崇德縣),煦疲癃,興俊秀,士奮民蘇。大者靖萑符(春秋時鄭國地名,為盜賊之藪,此指蔡貴易於崇德縣令任內平巨盜事)於尊俎,而三方衽席,桑麻桃李,永垂遍地之棠陰;視牒留署(留署,指留都南京之官署。蔡貴易曾為南京戶部陝西司主事),覈錢穀,理庄田,蠹釐弊絕。細者稽斗斛于米鹽,而十載口碑,塵垢秕糠,猶堪後人之陶鑄。越東褰帷,春隨五馬(出任甯波知府),其爭金塘之議,即政府為之竦然而動容,黔南特節(遷貴州按察副使),刃解全牛,而卻暮夜之金,即悍酋亦且帖然而弭首。迨總憲于全浙(浙江按察使),彌造福于一方。屬無敗群,望風解墨吏之綬;府有醇酒,坐嘯理亂民之繩。獎人才則謝眺(南齊時山水詩人,曾為宣城太守)之齒牙,不啻己出;勵羔素則胡質之清慎,常畏人知。山巨源(晉代山濤,字巨源)寶若渾金,名之莫狀;虞仲翔(三國時吳人虞翻,字仲翔)皎如美玉,磨之益瑩。遂掛神武之冠,言膏田園之轍。脫組葉輕,考槃嶽重(考槃,詩經衛風篇名,讚美賢者隱居避世,而能忘懷得失,悠然自適)。蓋試之於世,即一日而為百年之圖;而樹之於身,直七尺而竟三立之緒(三立,謂立德言功立言也)。孝追俯養,永烏慕于二人;愛結棣華,篤鳩儀式諸姪。置壇而恤匱祀,揮金以問周親。晏嬰(春秋齊國名相)祿散族姻,居身惟儉;石奮(西漢名臣,合子五人皆官至二千石,號為萬石君)禮均少長,入里必趨。與故人暇課農畝之談,非公事不至武城之室。元亮(陶潛)結廬人境,而無車馬之喧,玄心時托于對酒;希文解橐義田,而乏殯窆之具,素節論定于蓋棺,雖朱邑桐鄉,伏臘遺循吏之愛;而庚桑畏壘,尸祝繫眾人之情。望遠雲達,譽存月旦。凡在邦之使者,過而致式其廬。所謂鄉之先生,沒而可祭於社者也。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