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家齊白石
在文學、繪畫裡,經常會採用隱喻與象徵的表現方式。隱喻與象徵的含義,有的比較淺近,為眾所周知。有的偏重於個人經驗或特殊的感受而較不易理解;必須先對作者的身世、感情、經驗有所了解之後,才能恍然大悟。也有的儘量求其隱晦難解,一方面可能係所含蘊的哲理深奧,或增加作品的趣味及神秘性,另一方面,也可能作者有不得已的苦衷與環境中潛在的危險性;於是,要等事過境遷,或改變另一個角度來苦苦思索之後,才能體會出作者所隱含的真正意義。
往往作者的處境越艱難險惡,所受的壓力越大,也就越需要採取隱晦的表現方式;但反過來說,作者所應用的隱喻和象徵手法越巧妙難解,也就越會引起當勢者的敏感和推敲;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是也。
「清風不識字,何得亂翻書。」表面上看是寫景記趣,但清代的庶吉士徐駿,卻因為這兩句詩被雍正皇帝指為譏訕朝廷,受到正法的慘禍。
「奪朱非正色,異種也稱王。」表面上是詠黑牡丹,但已故的禮部尚書沈德潛,卻被乾隆皇帝指為懷念朱明,譏諷滿清的逆詞,而遭到剖棺剉屍的蹂躪。這些都是以隱喻與象徵而得禍的明顯例證。白石老人逢亂世,內憂、外寇,屢遭巨變。其一生詩畫,經常採用隱喻與象徵手法,或表現其特殊的經驗與感情,或嘲諷漢奸亂賊的愚昧,怒斥強敵外寇的橫暴。因此,在欣賞齊白石作品之際,不能不對他的感情和遭遇有所理解,也不能不欽佩他的膽識、氣魄和凜然的正氣。
下面就齊白石畫集中常見的題材,試加分析,以冀有助於對他詩畫的欣賞和理解。
荔枝
「荔」與「利」諧音,「柿」與「市」諧音,荔與柿在國畫中,常被當做「利市」的象徵,齊白石也並不例外。
楊貴妃喜愛吃新鮮的荔枝,使杜牧留下「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的詩句,也為荔枝蒙上了一層浪漫的情思。蘇東坡流放嶺南,「日啖荔枝三百顆,此生長作嶺南人」。荔枝更因名士而憑添了一種幽雅的意象。但齊白石筆下的荔枝,卻又別有寄託。
光緒三十三年,他四十五歲,第二次到廣東省的欽州。應邀教好友郭葆生的如夫人畫畫,並且為欽廉兵備道郭葆生代筆,作一些官場應酬用的繪畫。邊城細雨,增添了詩意,但也增添他的客居寂寞。當荔枝成熟的時候,園裡搖曳著的,行人挑負著的,到處都是艷紅的荔枝。有人用荔枝向他換畫,使他覺得非常別緻。有位歌女,為了報答這位兵備道的幕賓為她捧場,常常用纖纖玉手剝出如珠似玉的荔枝肉給他吃。這不但填補了他客居空虛,也留下了永恆的懷念。他在詩中寫:
「客裡欽州舊夢痴,南門河上雨絲絲;此生再過應無分,纖手教儂剝荔枝。」此後,荔枝不但被他視為百果之王,時時入畫;直到八十七歲高齡,還在畫上題句:
「老饞曾作天涯客,纖手能為剝荔枝。」秋天在北京城的風沙中,在白石老人的眼前,重又浮出當日的景象──欽州,天涯亭,細雨霏霏的南門河,繚繞的歌聲,客中的寂寞,珠圓玉潤的荔肉從纖手紅殼中一顆顆地滾落。
牽牛花
在國泰美術館的明清畫展中,展出一幅梅蘭芳的扇面。淡淡的幾筆黃菊,勾劃出一代名伶的儒雅,和義不事敵的節操。而齊白石筆下的牽牛花,除了使人聯想到牛郎與織女,聯想到纏綿的哀戀,聯想到七夕的鵲橋之外,還象徵了他與梅蘭芳濃厚的友誼。
五十八歲,定居北京的第四年。在好友陳師曾的勸告下,他改變畫路,獨創出紅花墨葉的畫風。幾筆濃艷的花朵,鮮活靈化的墨葉,然後再配上猩紅的印記,使人心神為之爽亮。雖然潤格已逐漸地升高,雖然在篆刻方面也有了相當的成就,但,他卻依然那樣的落寞。生長在寒微得不能再寒微的農家,木匠的出身,在帝京的某些勢利眼中彷彿已為他烙下一顆無法磨滅的烙印。然而,他發現,他此刻正陷進一片冷漠的視線中。他很後悔,也許他不該應姚玉芙的邀,他不該來,他應該想像得到這種官宦之家的應酬場面。不幸,他來了。他侷促地看著自己身上半舊的袍褂,侷促地看著滿廳的座客,他不知道該坦然地坐下好,或是該悄不做聲地退出去好。可是,曾經一面之緣的梅蘭芳,卻一眼就看到了他。
「齊先生至矣!」梅蘭芳一面說著,一面走過來跟他寒暄。他的話語與他發自內心的敬重,好像一陣暖風,融解了座客們對這位衣著樸素的畫家的冷漠,紛紛走來跟他酬酢一番,總算驅走了他進退兩難的尷尬。這就是人情,他早就該看得破的,然而,仍給他心中帶來了很大的感觸,使他對這位京中名伶,生出由衷的感激。過後他把這種感激與感觸,具現為一幅「雪中送炭圖」送給梅蘭芳,他題道:
「而今淪落長安市,幸有梅郎識姓名。」
九月的一天,他在齊如山的陪伴下,應邀到梅蘭芳的書齋去訪問。梅家住在前門外的北蘆草園。他於齊如山的家中,見過梅蘭芳所臨寫的中堂,看來簡直可以亂真。他知道,梅蘭芳與很多書畫名流交往,學書之外,也在學畫。
在佈置典雅的「綴玉軒」中,這位劇藝上有著空前成就的伶人,顯得愈加溫和、儒雅,完全一付謙謙君子的氣度。不但沒有一般演藝者的江湖氣,更沒有一絲傲氣。也許這樣,使他愈加受到敬重,成為北京城的寵兒。
梅蘭芳的庭院,種滿了花木,尤其是牽牛花,碗大的、梨大的,竟有百餘種之多。到處都是鬚蔓,到處都是重重疊疊的花葉。
他畫草蟲給梅蘭芳看;梅蘭芳為他舖紙,為他研墨,彷彿故友,又彷彿師生。然後,他為他唱「貴妃醉酒」,作為對他的酬答。也許是那曲子,也許是秋天,也許是那動亂的時代,觸動了他的情緒,歌聲越唱越峻拔,越唱越淒清,好像無限的感觸,從那圓潤的歌喉中,源源的流洩。在歌聲的震顫下,齊白石多少年來的顛沛流離,多少年來的悲酸,隨著泉湧出來,整個的心弦都被扣動了。終於,他不知怎樣打斷了他的歌聲,默然辭出,也許很無禮,他相信他能明白。第二天,他以詩回贈:
「京華無怪眾相輕,口不能誇兒可憎。不忘梅郎欣理紙,再為磨就墨三升。」
牽牛花,滿籬,滿樹,攀爬,糾纏;而那天,他似乎是第一次注視那平凡的花草,它們竟那麼多變化,那麼富有韻律。每一朵花,每一個蕾,都那麼亭亭玉立,英挺挺地開著,在秋風紅葉間,微微地顫動。
「梅畹華家牽牛花碗大,人謂外人種也;余畫此最小者。」他題在畫中。
此後,他的筆下,不時出現或繁或簡,或盆栽,或攀爬離架,或綴以飛蝶,或配以工筆草蟲的牽牛花,至死不輟。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