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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禁

發布日期:
作者: 吳鈞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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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林慈惠︿隨著一種本能往前走的生活方式──再讀吳鈞堯︽金門︾有感﹀而寫

  二月十一日金門日報副刊,林慈惠有文︿隨著一種本能往前走的生活方式││再讀吳鈞堯︽金門︾有感﹀。「再讀」兩個字首先打動我(也感動我),除了考試用書,已少有書籍能促人閱讀兩遍以上,「再讀」兩字賦予書籍存續的能量,也讓我深刻知受文學的獨立特性。我在閱讀的當下有兩層身分,一是跟隨者,心平氣和閱讀;另是偷窺者,被窺看的是林慈惠、林慈惠的發現,最後,我還窺看我自己;窺看自己到底被發現什麼了?或者,我藏匿的秘密是否即將抖出?

林慈惠的文章頗有佳句,如「世間的路雖有很多,在人在天涯覺得彷彿是路在走我,只有在故鄉才會有我在走路的感覺吧」。這幾句話,已說盡遊子心聲。我寫金門,不外是懷鄉、憶景、念人,戰火是這眾多主題的背景,我不能不描述。遷臺後,海峽隔著,卻不能阻斷,它的距離反倒成為綿綿牽扯的思念,我書寫家鄉的當下宛如重履故土,而我對這些逝去的景象也只能描摹一二。

我寫金門約在八十四、五年,集中火力寫,則在八十八年到現在。寫金門,是我身世的甦醒。金門是我的家,書寫時,這事變得更清晰。家,不是恆永擺在某個位置的,得藉著反芻、反省,釐清它宛如穿過層層濛霧。這霧可以不在,家仍是家,對我卻會削弱家的意涵,穿過霧,也在穿過迷惑,繼而抵達。霧,對很多人可以不在,但對我則非存在不可。關鍵在金門的戰地位置,以及對大陸或對臺灣都成立的、孤懸海外的地理。於是,︽金門︾一書便有著強烈戰地色彩,一位在電臺工作的朋友採訪後,訝異的說,我從來不知道金門人是以仰望「新中原」的方式看待台灣的,她停頓了一會兒又說,「我根本就沒去想過金門人會想些什麼。」正因為多數人都跟我朋友一樣,寫金門這事雖然孤單,但還是有理由奮力而為。

金門所受的不平待遇太多,我無法抑制的強烈悲憤時時顯現在︽金門︾裡,那是些幽魂、那是些怨鬼,它們夾雜在我的童年歲月裡,有時哀戚,有時甜蜜。我寫完︽金門︾,又完成一本金門小說(它曾提報金門文化中心申請出版印刷補助未果,讓我傷懷,也讓我思考更多)。直到寫金門小說末幾篇,我才讓金門島逐漸從回憶裡浮出,一個人,不能一輩子住在回憶裡;一個島,也不能永遠沉溺悲情。我告訴自己必須超越,若我還寫下一本金門,那必將是我另一個故鄉觀點的建立。

要不是去年十二月社教課長許能麗邀我回金授課,並安排一場文學下鄉之旅,我會輕率地以為認識可以輕易變成認知,然後可以從容實踐了。我帶領一大批同學參觀昔果山,介紹新新理髮廳、廟口、住家等。憶及遷臺,爺爺送行,堂嫂不捨哭著奔入屋中,我聲音哽咽,幾乎放聲大哭,不得不暫停敘述。入屋,參觀我居住的狹小故居,屋子無人居住後,雖不凌亂,卻顯得憔悴,但我一憶及、一敘述,就像變了一場魔術,我又回到從前的人聲鼎沸中,我在屋頂刨玉米、登樓梯準備上閣樓、穿短褲滿身泥濘,我那不知春去秋來的容顏在屋內奔跑復奔跑,他什也不知,於是他只剩下一種純粹,一種純粹的觀看跟日後感動之、悔悟之的體驗,他跑來跑去,忙著鋤草、栽地瓜苗、捻花生、爬木麻黃,他看似什麼都沒有,卻沒料到那其實很豐富,更沒料到那是日後無以開脫的眷戀,就這樣,我發現仍沒有超越,我還被囚禁著,所以,臨到參觀結束,該為這場參訪作結時,我居然八股、酸腐的說,「同學們,你們該為金門寫更多、做更多,當你們是遊子,就能體驗我的心情。」有人笑了。這真應該笑的。林慈惠寫著「我從作者那兒所感受到的回憶、觀注觀看人生的方式是很有趣的,但以這種姿態去閱讀這樣平淡的、卻又極度不捨的回憶,真是教我打從心裏難過的呀」。她雖難過,更應該哈哈大笑一番才是。

農曆年前,外婆過世,我返鄉奔喪。舊居因為樑遭蟲蛀,部分房間屋頂漏水,再不修復,或有倒塌之虞。爸爸為翻修這事忙了一陣子,我回去時,工人已在整修,我遠遠看見屋子就覺得不對勁,原來是屋後的木麻黃已被連根剷倒。二伯父說,樹太粗大,還花了六千元才剷平。那樹還真是巨大,樹冠茂密,幾乎掩蓋整個屋頂,前些年,爸爸就憂心颱風來,吹倒樹,房子也將不保。我每次回家,都要在樹下回味、憶往的樹,已經不見了。還有更多的人、事,會陸續不見的。很多有關金門的悲傷、憂憤也會消失的。對於這些已離逝、將離去的人、事,我還是有股深深的珍惜跟嚮往。

很多事物得仰賴時間釐清,它一直行進,把模糊事物變得清楚。最難堪的是,它清楚了過去,卻模糊了現在。

我是被自己囚禁了。人要從自己的牢籠掙脫而出很是困難。這,當然又只是個「認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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