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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葬

發布日期:
作者: 劉夢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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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小勇哭了!

死就死嘛!即使是見著了牛頭馬面也沒啥大不了的!但這算甚麼嘛?想動動不得,也不曉得要到甚麼時間?這到底算甚麼嘛!

阮小勇叫著叫著,又因為好些泥狀物溜進嘴裡吞入肚內而咳得全身猛地顫動。雖說是困難了點,但阮小勇發現他原來還是動得了的,他也發現那充塞在腳尖周圍的物質似乎比較鬆軟,於是不假思索就使勁地往上踢,也不管這個動作有著甚麼意義,他只希望能夠盡快擺脫現下的處境,不論結果是甚麼,他就是要拚命地讓身子嘗試擺動,盡全力地撥弄著雙手,即使吃進多少泥狀物也要往上撐,往上撐,往上撐,一直往上撐至自己感覺到手腳完全沒有任何束縛為止,感覺到呼吸完全順暢為止。

阮小勇無暇理會不斷在身上的寒風,他迫切地以手指頭試圖將黏在喉間的泥狀物刮出來,實在不願意再有半點那樣的東西下到自己的肚子裡頭,結果嘔吐出了一大攤的黃膽汁─,雖然那也很難聞,但總算是掩蓋了該股泥腥味,反令他好受得多。

阮小勇忍著刺痛,將一對糊滿淚漿的眼睛睜了開來,很快便發現,這並不算是個陌生的地方,可卻也不是叫人感到舒服的所在。現下的他也置身於那座擁擠而荒涼的義山境地,眼前的那一座座直立於雜草間的宏偉墓碑上,清晰無比地展示著死者們的黑白臉孔,雖然是靜止的,但都笑得很是燦爛。剎那間,阮小勇好像看見了好幾百個婆婆正在對著他笑。

阮小勇沒有再想甚麼,只是連爬帶跑地朝著回家的方向奔去。一望無際的陰森墓海剛剛過去,接著映入眼帘的,就是那漆黑得不見盡頭的悠長山路,紛紛掠過身旁的花草翩翩搖擺,猶如數千齊迎風而舞的舞蹈員,到處都有不知名的昆蟲情緒高漲的鳴叫聲,也不曉得現下已是甚麼時辰了。阮小勇開始感到雙腿乏力,又圓又大的月亮在他眼前有規律地上下躍動著,月光也把他仍在跑動中的腳跟曬得暖暖的,冰涼的夜露卻混著淚水將他的臉龐給打濕了。阮小勇突然意識到那種尿急但又撒不出兩滴尿來的難受感覺,開始在這個時候糾纏著他。

終於走在他家附近的那條小徑之上了,他邊抹拭臉上黏濕的鼻涕,邊撲到屋前使勁地拍打大門,並且竭力嘶喊,卻是只能發出細微的嗓音,拍痛了手便以頭殼猛力撞門。大門始終緊閉著。這時阮小勇嘔吐了,他不能聞到那股泥味,只好把身上的衣服全都脫了下來;他感覺到這一身的衣物彷佛皆沾著無數死尸的腐潰血肉,一定要馬上將之盡數除下。

父親和母親顯然是因為睡得太沉而聽不見這一連串的聲響,這個揣測令仍然在拚命拍門撞門的阮小勇感到失落不已。他認為父親和母親在這個時候應該大為焦慮不安才對,怎麼可以就此進入夢鄉呢?可是,當阮小勇想像著父親和母親待會見到他時的驚喜表情,便又感到寬慰極了,若今次的可怖經歷可以換來父親和母親的一點點關愛一點點珍視的話,一切還是值得的,說不定明個兒還有大魚大肉吃呢!

對!這肯定是婆婆和幾位祖先所要賞給他的厚禮,讓他原本枯燥的生命有個重大的轉變。從此以後,這個家,真的就會像個家了!

對!父親和母親準是焦急地四處尋他去了,所以才會沒人出來應門,他笑著這麼想。

可是大門卻在這當兒打開了,披著睡袍提著油燈的丁秀蘭徐徐步出,見及兒子正赤條條地立於門前,臉上表情的變化並不怎麼大。

你這是幹甚麼呀你?

但在一聲長長的哈欠過後,連那原有的丁點兒變化也不見了,從丁秀蘭口中出來的,不外又是其他母親斥罵兒女時所採取的一貫用詞。

終於捨得回來了嗎?一整天的都死到哪裡去啦?連飯也不用吃,有種的話就繼續到外頭撒你的野去!還爬著回來幹嘛?

斥責聲卻是未能蓋住阮阿茂自睡房裡傳來清清晰晰地鼻鼾聲,原來根本就沒人把他的夜歸當作一回事。阮小勇愣了半晌,接著在母親轉身入屋後,默默地拾起地上的衣褲,緩緩跨過門檻時,他所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還想吃大魚大肉呢,甭傻啦!

但阮小勇還是希望母親在知曉他的真實經歷之後,會因而給予他一絲半點的同情,這樣他也仍然會感到十分的幸福的。所以在丁秀蘭捂著鼻子將阮小勇的髒衣髒褲扔進澡房裡的大桶內時,阮小勇打算直截了當地將實情和盤托出。

小勇你掉進了糞池裡是不?怎會這麼髒?

媽,我不是掉進糞池裡,我是給人殺啦。

給人殺啦?甚麼叫給人殺啦?給人殺啦你還會站在這兒嗎?

我看見三個人把一袋珠寶埋進土裡,後來他們也看見我,便走過來掐我的脖子:::

阮小勇話沒說完,阮阿茂的破嗓子就自澡房門口乍然傳了過來。

滾開!滾開!老子要撒尿,要聊天就到外頭聊去,別站在這兒做擋路狗!

阮小勇和丁秀蘭哪敢怠慢,隨即快步而出,阮阿茂於是踏入澡房,大剌剌地站在那兒撒起尿來,尿水打在地板上的聲音,在冰冷沉寂的夜裡聽來格外響亮。

小勇你剛剛說甚麼珠寶來著?

正當阮小勇一時無法確定,是否要將自己的經歷繼續說給丁秀蘭聽,在撒著尿的阮阿茂突然回過頭來,眯起雙眼這麼問道。

然而丁秀蘭卻彷彿沒有聽見似的推推阮小勇。

去!回房拿件毛巾裹著身子,免得著涼!

阮小勇於是轉身欲往自己的睡房步去,卻被阮阿茂的一聲暴喝嚇了一大跳。

媽的!你們倆的耳朵當真給野狗吃掉啦?

丁秀蘭當然也嚇了一跳,正捂著胸口準備開聲回答時,不覺突地眼前一花,已被搶步趨前的阮阿茂猛力推向牆壁,撞得頭冒金星。

臭貨!老子說著話你敢當老子放屁?你這個狗娘養的是越來越欠揍了,皮肉癢了是不?

連褲子都沒穿好的阮阿茂,說著就惡狠狠地腳直朝著丁秀蘭的小腹猛踢,也不理他的那話兒就在兒子面前晃來晃去。畏縮在牆角的丁秀蘭只是不斷地搖頭,連哭泣也不敢太過大聲,一雙纖纖弱手就這樣毫無作用地試圖擋架阮阿茂的狂踹亂跳。

赤裸裸的阮小勇立於狹窄的廊間,望著父母發了瘋似的對母親下身施以無情的攻擊,擊得噗噗作響。母親強忍劇痛時所發出的嗦嗦聲越來越頻密。這樣的聲響阮小勇以往均是在步進父母那緊閉著的房門時才會聽見的,可是今天他卻親眼目睹,父親如何地從母親極度楚痛之中獲取極度的快感。他並沒有上前去救母親,他認為應該待自己長大之後,才可以這樣做,但為何非要等到長大之後呢?現在不可以嗎?不可以因為他是知道的,母親不能沒有父親,母親就是不能沒有了父親!

當天晚上阮小勇即是這樣,連澡也沒洗的便上了床,然後聽著母親的忍痛聲昏昏睡去。

第二天,阮小勇便發高燒了,這件事還是在丁秀蘭去給別人家洗衣燒飯顧孩子之後,傍晚放工回到家裡才發現。阮小勇自己也不曉得他是從甚麼時候開始發高燒的,他一整天都沒有醒來過,更沒曾吃過半點東西,被汗水浸得濕透了的床單在被窩底下發出了陣陣的酸臭味,漸漸地酸臭味又占據了睡房的整個空間。

悄悄降臨的暗夜,黑得令阮小勇強烈地意識到一股無形的壓力當頭罩了下來,那份近乎窒息的感覺也再度回來纏繞阮小勇,他又開始聞到泥腥味了,然後不禁嘔吐。可是由於四肢虛弱無法動彈,阮小勇飯可沒吃多少,涌至口中的穢物倒是吞了許多入肚。

阮小勇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也不曉得究竟這幾天有沒有警察到村子裡來作地毯式的搜刮,更不清楚那袋埋在柚樹下的珠寶有沒有被警犬給嗅出來,不過他記得自己曾經睜開眼睛,看見正笑吟吟地將他搖醒的父親。

乖兒子,告訴爸爸,你真的見到珠寶啦?

阮小勇吃力地點了點頭。

珠寶到底被埋在甚麼地方?快帶爸爸去!

這時丁秀蘭的臉孔出現在阮小勇模糊的視線裡。

你瘋啦?小勇剛剛才從鬼門關繞了一圈回來,你又要他陪你往那兒死闖?

你懂個屁!有了錢,就甚麼都好,冒點險絕對值得!要是沒錢的話,留著賤命一條又有甚麼鳥意思?笨蛋!

阮小勇聽到這裡便迷迷糊糊地昏睡過去,接著又聽見許多聲音,但無法分辨那些聲音究竟來自現實還是源自夢境,也沒能憑聲判斷甚麼事情在發生。他的意識一直處於飄忽迷茫的狀況裡,唯一真正感覺清晰的時刻,就是當他又回到泥土中凝望眼前徐徐蠕動的萬千尸蛆,接著赫然乍醒,孤伶伶地面對著灰黯空間時的那份窒息感覺。他總是這樣承受著窒息得快將斷氣,但又死不去的折騰。

終於,在不曉得過了多少天之後,阮小勇重新睜開了雙眼。

晨光是那麼地刺眼,阮小勇下了床,用盡全身的氣力叫喚他的母親。然而走進房裡來的卻是他的父親,一個面目祥和得與平日截然不同的父親。

你媽媽不在家,為甚麼不叫爸爸呢?

阮小勇還以為自己眼花了,但父親的確是笑著入房的。阮小勇以為父親是特意來慰問他的,畢竟一個人被埋在土裡一整夜,可不是芝麻綠豆般的一樁小事,雖然他無法確定自己到底有否告訴過父親,關於那死而復生的經歷。

不過,阮阿茂卻僅僅對一件事情感興趣。

帶爸爸去將那袋珠寶挖出來。

阮小勇的腦海立時浮現當晚使勁掐著他脖子的那幾個人的表情,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二度死而復生的機會,況且他也不喜歡那個地方,於是他堅決搖頭。結果他看見漲紅了臉的父親朝著他踏步前進,於是就本能地往後退去,父親卻仍然向他逼近而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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