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兒童樂園
仲夏,通常是颱風來時,大河水流湍急,水位高漲,漫漶河岸荒地和空地;大人們早在警報發佈時便已關閉水門的閘門,所以我們便擠在兩層樓高,「控固力」製的水門牆上,俯瞰大河奔流的水景。或許是電影或是社會事件的影響,那時大河上偶而會漂流過來,不明死因的「水流屍」,大人們打撈上岸,鄰居好奇上前探看,回家後當晚便發惡夢,還得到廟裡「收驚」才能恢復神智,所以母親再次頒下一道禁令,不准我們「好玄(好奇)」去看那些屍身。那時的我,隱約感覺,那河,那道水門或許是分隔生死的門牆。
中元普渡是一年裡最重要的節慶,也是水門外那片空地最熱鬧的時候。普渡,除了各家豐盛的祭拜外,水門外,循例,一定要「做戲」慰勞好兄弟,不是一台戲,兩台戲,而是三四台南北管的歌仔戲或布袋戲,同時還要「拚戲」、「拚台」。那時,戲台下四處都是順應節慶的腳步臨時聚集過來的攤車,只要口袋有錢,可食可玩,眼裡盯戲,耳中溜過彼此交疊,各種聲腔口白、鑼鼓絲弦的戲曲,手臂上上下下往嘴裡塞進,節節漸短的烤香腸或是「燒番麥」,空氣中盡是燒烤的「鬧熱」味,當然還有最最消暑的「叭哺」。但是我們通常只能流口水,所以就三兩成群攀爬到戲棚後台的支腳上,觀看演職員換衣或是哺乳。通常,下午三點左右,戲台上便會傳出「扮仙」的鑼鼓聲,預告好戲即將上演,於是人群逐漸匯聚,即便跨越晚餐時間也不散,直到夜深九、十點時才落幕,有時因為拚戲,舞台上的燈光樂聲還會再遲一些才結束。如此,持續幾天方歇。
事實上,中元節前,當空地搭起戲棚時,我們便已經垂涎這一年過節時的盛況。事實上,水門外的野台戲並不僅限於中元節,而是一年到頭都有,只是我始終搞不清楚這一次是因為什麼廟會,附近那間宮廟要建醮,或是天上那位神明要過壽誕?
國家慶生,依例,至少是從我有記憶以來的慣例,從沒改變過,並不是搭棚演戲,而是施放煙火,地點就選定在水門外的那片河岸。國慶日當天下午,大概是兩三點左右,台北城裡的人就往水門這個方向移動,想要先佔最佳的、觀賞煙火的位置。平常當我們有重要的採買或是節日時,母親總是說,到「城裡」走走,可是到了國慶日這一天卻是「城裡」的人出城,往我們居住的地方移動,這是台北城居民一年裡少見的一次,集體動線的改變。這個異樣的,像似羽絨落地一樣的感覺總是在國慶日這一天一閃而過,很快地就被其他熱鬧的活動項目掩蓋過去。我們這邊、城外的、水門附近的住戶,想看煙火不必趕早,也不用去擠好位置,我們這群娃兒只要在吃完晚飯後,摸著住屋旁的水管或是鐵製的踏板,爬到連棟排屋的屋頂上便可以全覽煙火的璀璨,絲毫不會遺漏。但是,或許就是因為易得的關係,再加上每年的煙花總是大同小異,所以大人們總是興趣缺缺,只有我們這群「猴死嬰仔」會爬上那片水泥已經龜裂,凹凸不平的屋頂,說是要看燦爛的煙花,實則是到大人們視為禁地,平日難得一窺究竟的屋頂,從事年度一次的冒險。
來到舊曆年尾,除夕前兩天,水門外是超乎尋常地燥熱,恰恰和進出水門內外人身上層層疊疊的衣帽形成強烈的對比。那時,蔬果買賣的人潮真地是沒日沒夜,每日24小時完全不休市,持續三天,直到除夕當天中午才結束這場年度例行的盛事。農曆春節,大年初一,直到初五重新開市,這段時間是水門外一年裡最清淨的時候,沒有買賣的人,更不會有遊客,也沒有野台戲和攤販,所有的人不是返鄉,就是進城,或是到郊外遊春去了。
水門外的河岸荒地,從來就不是什麼風景名勝。在大人們的認知上,他歸屬於日常生活的場域,但是在我的心目中,他卻是一個最好玩的兒童樂園。
據說,每個古文明都起源於一條大河;每個人造的大城市也都有一條大河,流貫其間。
河流,滋養人生,也因為人,河道淤塞,河水因而氾濫,所以又沿河築起堤防,又在堤牆上鑿壁開洞,以利人車進出。堤防上的門洞,是為水門。依據文史學者對住家附近那個水門的相關記錄,摘錄其中兩段如下。
「清末台灣的政治與經濟中心已往北部移動,日治以後台北為進一步鞏固其全台政治樞紐與商業中心的地位,……日本在台政府於1929年(昭和4年)在壽町,即今日的西寧南路,成立台北市中央市場,將全台北市的果蔬、魚、肉等貨品運至此地集中批發販售,此為台灣首座中央批發市場。」
另外一段:「台北市政府於1968年底將中央市場的蔬菜批發移到淡水河五號水門外,原中央市場留給魚市使用,但該水門外是行水區,依法不能有建築物,果菜批發市場搬到堤防外顯然不是長久之計,台北市政府另外在東園街興建新的批發市場,並配合成立台灣區果菜運銷股份有限公司,舊中央市場於1974年12月1日關閉,正式劃下句點。」
但是,就我的記憶所及,1968年時中央市場裡仍有蔬果交易,魚貨買賣只是其中的一部份而已。而且,不知道是不是記憶有誤,我那時當成兒童樂園的水門,印象中稱為「九號水門」,不是五號。當然,這些或許都只是枝微末節的小問題,人的記憶本來就不一定非要正確無誤不可,重要的是你對記憶的詮釋,還有因之衍生的情感。
如果重遊故地,你認為,你會看見什麼景物,聽見哪些聲音,聞到什麼氣味,讓你的舌頭和大腦有什麼樣的回味?
或許吧,每個年代,每個人的童年都有個專屬的冒險基地。水門外的空地和河岸荒地,就是我兒時最好的樂園。
我的樂園於1973年關園,本來以為就此為童年的冒險劃下句點,誰能料新家又是位於水門的下游處,正好接續童年時漫遊的河岸,於是順流下行,由著河堤的導遊,我終於漫走到大河的出海口,癡坐防波堤上,遙望海的對岸,想像那邊的人在同一時刻正在做些什麼事情。
二十年後,母親過世,曾經一度安眠於大河對岸的小山上,每年幾趟我又回到大河邊,但總是來去匆匆,沒能仔細體會大河,或是兩岸,或是那一條龍似的河堤的變化。又過了幾年,山上的靈骨塔拆了,所以我徹底離開了那條河,不再返回,但是童年時的河岸荒地、水門外空地,和堤防卻經常回到我飛行的夢裡。
冬夜,最適裹在暖被裡,讓回憶像細雨一樣紛紛墜落下來。如果不是有某些物事遺留在過往的記憶裡,或許吧,我們其實沒那麼懷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