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家齊白石
翡翠
童年,故鄉。距湖南省湘潭縣城南約百里之遙的杏子塢,有片大水塘。傳說有星星的隕石掉落塘內,掉落在紫雲山的腳下。傳說使那塘蒙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因而叫做星斗塘。
到了夏天,滿塘荷香,翠綠色的水鳥在花莖、葉叢間掠過。噗喇一聲,水花輕濺,一條淡灰色的魚影,橫啣在細長的鳥喙中,振翅飛去;這是大自然的規律。
一位戴著斗笠的老人,經常在塘邊垂釣,使人聯想到年畫中的姜太公。幾隻暗紅色的蜻蜒輕盈地盤旋著,透明的翅膀上,充滿了纖細的脈絡。
荷花、翡翠、游魚、蜻蜒與孤獨垂釣的老人,從此成了他終生不斷的畫題。
淡墨交織成的塘水,漾出魚鱗似的波紋,「江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似乎正是這種景象的寫照。橫過水面的枯枝上,落著一隻翠翅緋腹的翡翠,冷冷的目光,彷彿在瞑思深省;但也足以使人驚覺到那種寧謐氣氛背後所隱伏的危機。畫中未署年月,但從簡略的筆致和清新而和諧的彩色來看,想係晚年之作。
這幅畫並不算完美:突然下彎的鳥喙,瑣碎、中斷、墨跡暈散的枝條,都是明顯的筆誤,使通幅的氣韻有一種無法貫通的缺陷,也許是石老人心情不暢時的產物吧。而左上方的邊款,卻是語重心長,含有深意:
「色同竹葉藏身好,既飽要知歸。」
在亂世擾攘中,透過一種保護色,可以隱藏身分,可以苟全性命,可以贏得同情和諒解。
但透過保護色,也可能逐漸地陷於痴迷,貪婪而無法自拔,可能墮棄原有的志節與懷抱而不自知。
「既飽要知歸!」多麼有力的警語,多麼深沉的浩嘆!彷彿天降之鐸,在亂世,在殺伐擾攘中,在痴迷、貪婪的凝注下,不知能喚回幾許良知?或僅能激起一片空蕩蕩的回響?
同樣的色調,同樣的翡翠,同樣的畫幅。
那美麗得有如仙禽般的翡翠,緊抓著一支斜斜伸展著的蓬莖,作勢欲下。銳利的目光,投射成驚心動魄的一剎。應是白石老人同一個時期的心血,是另一記警鐘,另一聲浩嘆。
「羽毛可取」,右下角的幾抹行書,一方紅印,為畫面取得微妙的平衡,也點染出整幅畫的靈魂。
筆墨精簡,布局造意完美無缺,應屬老人登峰造極的傑作之一。枯篷褐莖,歲晚天寒,不但是自然界的劫數,也是對人性尊嚴與氣節的考驗。老人藉物寓意,所要點化出來的,恐怕不是對翠羽仙禽的讚羨,而是絃外之音的「愛惜羽毛」吧。
蝦
一隻長鉗,幾莖細鬚,上尖下圓的蝦頭上,綴著兩隻銳利的薄片,透明的環節,如鰭似舵的蝦尾。最為傳神的,應是蝦頭前面,畫龍點睛般的兩筆橫點;這是他畫中的蝦眼。於是,整隻蝦變得玲瓏剔透,躍然欲出。當他啟蒙識字,隨著年邁的祖父以松枝畫地的時候,他就在畫蝦。當他隨外祖父在楓林亭蒙館順口讀三字經和千家詩的時候,他就偷偷地撕下描紅紙來畫蝦。然而,蝦給他印象最深刻的一次,卻是他十四歲那年。
那年,他母親剛生下四弟。那年,他不得不學習扶犁,下田以接替撒手西歸的祖父的工作。一天傍晚,他帶著滿身的疲憊在塘邊洗腳,但腳卻無端的疼痛起來,他急忙拔出腳來,腳趾上已滲出殷紅的血水。
「這是草蝦欺侮了我兒啦!」
從父親憐惜的聲中,他體認了蝦的另一面,狠勇的一面。到了中年的時候,他卻又體認出蝦令人憐憫感歎的一面。有一次,他住朋友家,門前有一泓碧綠的水塘。使他憶起童年,憶起星斗塘畔的荷香。他拿起釣竿,絲上有鉤沒餌,他戲謔地把一團兒棉花纏在絲上,他原釣魚,卻不意的釣上蝦來;依然是一雙長鉗,卻緊緊的鉗著棉花不放。突然使他感到一種莫名的惆悵;他畫蝦,記出他釣魚蝦的經過,也錄下他的感慨與惆悵:「因口腹而上鉤,已屬可哀;上鉤而誤認不可食之物為可食,則可哀孰甚!」
玲瓏剔透、狠勇、愚昧;雖然如此,他對蝦乃有著異常的好感。逆流、順流、沉潛、躍動、靜止,鉗鬚的情態,尾、足的擺動,他對這大一族類,觀察得太清楚,了解得太透澈了。他覺得蝦究非凡品;他在畫蝦中題:
「諺云:凡動物有一體似龍者,可以為龍;蝦頭似龍,可為龍耶?」
他發現,蝦經常潛游於水底或水草間,如果是龍,當屬於「潛龍」;這使他聯想到翡翠,聯想到啣在長喙之間的淡灰色魚影。但是,蝦呢?在翡翠的長喙下,蝦是否也僅是自然律的一種犧牲品?在他不斷的觀察思索中,終於悟出了這種「潛龍」族的美德,從而也悟出了一個人在亂世中,在威迫利誘下處身立世之道。
石高如柱,一隻翡翠,無可奈何地凝視著淵中的群蝦;有的沉落沙床,有的緊閉鉗鋏;雙臂伸直;一付唯恐潛之不深的神態。他在題記中寫:「從來畫翡翠者必畫魚,余獨畫蝦;蝦不浮,翡翠奈何!」
「翠鳥與蝦」是他民國十八年定居北京時代的作品。也許由於這種徹悟,所以北京淪陷,他立刻辭去藝術學院和京華美專教職,閉門深隱。當日人和漢奸找上門時,他貼出:「白石老人心病復出,停止見客。」或「畫不賣與官家,竊恐不祥:中外官長,要買白石之畫者,用代表人可矣,不必親駕到門。從來官不入民家,官入民家,主人不利。僅此告知,恕不接見。」之類的告白,閉門不納。
後來,日本人逮捕他,以死逼迫他宣傳「中日共榮」,他索性寫下「予子孫永不得做日本官」的遺言,閉目等死。「蝦不浮,翡翠奈何!」因此,當世世代代,當每一個龍族子孫,重新展閱那畫,重讀那錚鏘的字句之際,就彷彿看到白石老人堅定不屈的容顏。
螃蟹
「菊黃蟹正肥」,蟹,是傳統中國文人墨客們推敲詩思時,必不可少的佳餚。白石先生自不例外。數個螃蟹、一把錫壺、一只杯、一雙箸,這是他一再描繪的「獨酌」景象。
「令人思有酒,憐汝本無腸。」這是齊白石心目中,蟹的兩種極端特質。感念的是牠的美味,美中不足的是牠的「無腸」。祇是「美味」與「無腸」的功過,在他心理的天秤上,似乎始終無法相抵。因此,這種無腸而橫行的族類,在他如椽的筆下,往往成為可厭、可憎與可詛咒的象徵。
「從來有足之動物,獨蟹善橫行;天雖好生,不免多事!」為了亂世之橫暴,他不惜連天連地,一併地抱怨,並成為他反抗暴力的象徵:
「處處草泥鄉,行到何方好!昨歲見君多,今年見君少。」這是抗戰末期他預見日本人敗象畢露的詩句。
然而,根據古老的傳說,大凡猛虎傷人,必有悵鬼相隨,所謂「為虎作悵」。對於為虎作悵的一類,白石老人另以反襯的手法,來加以無情的撻伐。他的學生李苦禪,畫了一幅鸕鶿,請他題記,於是他藉題發揮:
「此食魚鳥也,不食不穀,鸕鶿之類。有時河涸江乾,或有餓死者,漁人以肉飼其餓者,餓者不食。故舊有諺云:『鸕鶿不食鸕鶿肉』。」
白石老人,自幼的主張是:「畫畫要畫常見的,說話要說人懂的。」凡是神鬼之類,他覺得虛無縹緲,不切實際,他表示「幾欲變更終縮手,捨員作怪此生難」。
因此,齊白石一生所畫的題材,都是平凡的,日常所見的,而他的造形寓意,卻絕不為現實所限,他說:「善寫意者,專言其神工;寫生者,祇重其形。要寫生而復寫意,寫意而復寫生,自能形神俱見,非偶然可得也。」以尋常的事物傳達不尋常的精神,寄託不尋常的情懷,這就是齊白石作品永遠值得深思與玩味的地方。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