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位遠地朋友寄來一張自畫自題的賀年卡片，畫的是一隻羊跪著，聆聽一個孩子信口吹笛子，背景是一片青草地。他在上面的空間題了一首五言絕句：

「一片青草地，

羊兒相對時。

猶將蘇武節，

當作笛橫吹。」

當我讀到最後一句時，猛然醒覺，朋友的那番情意，果真像那牧童的笛聲，一遍又一遍的襲擊著我的一顆忐忑未安的心。蘇武當時，丁年去國，白髮歸來。而今面前的這張小小的賀年片的畫幅裡，其景其情，莫非就是當年的蘇武，把他手持的令節，當作笛兒橫吹。仔細觀摩，彷彿中自己就成了那吹笛的童子，那笛聲莫非是一個「一年將盡夜，萬里未歸人」的一支淒清的歌？

我的朋友，果真是個有心人，趁著這癸未歲首，正值羊年，想起我這個浮沈人海，市隱藏身的人，也許就是一隻原野上的羊兒，為恐我迷途不知返，讓我來聽聽那笛子的清音，想想那位冰雪中洗磨靈魂的人！故人情意，銘我肺腑。不過畫中是一片青草地，無冰無雪，豐盈的水草，究非寒天絕域，人在飽暖中，常常會消磨飢寒的思慮。這般布景入情，可說是興比風雅，溫柔而敦厚的予我警惕。想起多年前我的「題墨竹」一首詩中的兩句：「冰雪毋忘蘇武節，平安為報故人書。」正也符合了這幅畫的情景。可惜我不是畫家，未能以詩入畫，而今這位朋友不遺在遠，在這花開歲新的日子，捎給我這樣的可諷可詠的詩畫，也許他曾意識到我的筆名也有個「羊」字，這幅畫送給我，未嘗不是最妥切而珍貴的贈禮。

想起蘇武也祇是十九年的流離絕域，而這歷史的回響，在我們的際遇中，卻又超越了十年之餘，何況蘇武僅是個人的際遇，而我們所負荷的是全部文化歷史的承擔，這樣的一種際遇，除了「清操勵冰雪」仍然不夠的。說到這裡就覺得我的朋友這幅畫，不僅是友誼的連繫，一般隨俗的祝福，它還包藏著另一個偉大的願望，寄望於每一位在這春天的島上，就像杜甫的「春望」詩開頭兩句：「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他指點著那雲天下的故國土地，正是我們從頭收拾的錦繡河山：

一個人的生存意義，決不止於求得溫飽而已。在今天的生活水準上，我們已經超越了溫飽，而且近乎奢侈。看來這個生存空間，很像一個安樂窩、溫柔鄉。如讓我們放眼一眺，低首沈思，就感覺到乃是夢裡一晌貪歡的景象。我不是故作眾醉獨醒，居安思危之論，我們心頭上還沈甸甸的壓著許多願望和理想，要在我們的腳底一步一步的去踐履展現。歷史的傳遞，文化的延續，這莊嚴的使命，就在隨著時序的更新緊逼著我們奮鬥向前的步伐！因而我們今天生存的意義唯有在此一使命達致之時，始是一種完全的詮釋，否則豈不是渾噩如夢，虛此一生？

我的朋友，想必不是舞文弄墨那種附庸風雅之輩，他和我們一樣歷經了苦難的人。徐志摩這位詩人，好像「拂一拂衣袖，不帶一片雲彩」般的飄逸出塵。可是他也有兩句話值得我們這一代人領悟的，那就是：「徹底的來過，完全的再生」。此話說得多麼的灑脫，果真要踏踏實實的做到這地步，卻又是一種脫胎換骨的功夫。當一個人赤條條的呱呱落地，就決定了他的生命歷程，不是聰明一時，就是糊塗一世，從生到死，這條路說長不長，說短也並不短，有些人無憂無恙到公卿，有些人受苦受難過一生，不論你走的那一條路，其意義還決定在你是否「徹底的來過，完全的再生」？所以人生的安樂與憂患，富貴與貧賤，無分軒輊的，祇是你對生活是否澈底的體驗或感悟，把生命再一次的創造！

人的價值，究竟不是標示在錦衣玉食，高閣崇樓之間，所以你總不會忘記那首詩：「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如此自由則是人生價值之主體了。也許我們呼吸於自由世界，充分享有了人的尊嚴，我們周圍許多人，在溫室中長大，不識世路崎嶇，未經冰雪凋傷。這樣的安詳幸福生活，自難探知「徹底的來過，完全的再生」那一層境，而今天我們享有的這份尊嚴與自由，它是經過多少人的犧牲與奉獻，可說得之不易也。在自由與尊嚴之中一人的價值應充份表現在增進全體之生活，創造繼起之生命上。我們的文化建設和政治建設，都循著這一崇高的目標推進。誰也不能獨善其身，必須參與，奉獻於人群。也唯有在這樣的奉獻中，你才能發現自己的存在意義，生命的真正價值！

羊年，這是一個祥和的象徵，我願以蘇武之節，作中興鼓吹，這也許就是我的那位朋友賀卡詩畫的真意了。而且期待每一位奉獻生命的人，都像春天原野上的羚羊，飛躍前進，那前面就是更豐富的水草，為我們鋪陳照滿陽光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