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家夢
三月天,椰風誘。蘇姐簍裡裝滿筍,頂著黃昏挪步過田邊。耕牛跪著偷個閒,老農扛鋤笑呵呵。累著了吧?累著就歇歇、歇歇。不累不累,蘇姐這趟收穫不壞啊!是是,蘇姐的笑像扯上了風箏線,風一起,笑就揚,天就涼啦!
風捉著椰葉在畫畫,畫啊畫,畫啊畫,在天上畫舢舨,在泥上畫羽毛,畫啊畫,畫啊畫,在地上畫梳子,在天上畫藍劍。畫啊畫,畫啊畫,地上滾過一塊螺,呼嚕呼嚕打著轉,沙地上起甚麼鬧呢?沙地上孩子們打起陀螺來啦!可那陀螺似吃得太飽,沒轉兩圈,就斜到一邊不動了。
東一群孩子目呆眼直,西一堆孩子卻歡天喜地猛拍手。東一群孩子當中有個認得蘇姐的,就似山猴見著了香蕉,眉頭一揚沙龍一挽,跑著嚷著過來啦。
蘇姐蘇姐,你得救救咱們啊!給、給豆仔打一個又長又久的,讓他們瞧咱的利害。
哦,豆仔是你嗎?咋啦?
蘇姐蘇姐,你快給豆仔打陀螺,要最長最長的,要最久最久的。要是咱輸了,咱就成了大青蛙,咱的藍劍就得給他們啦!
豆仔啊,咋就不讓再捉一隻呢?水田裡多的是。
不!不!蘇姐,咱和他們賭了,就咱這村出得了好陀螺。可咱哥哥病了,打不出站板。
是是,蘇姐蘇姐,你給咱打一個吧!咱給你扛竹簍,咱給你遮炎陽!
是是,咱給你三月送石榴,咱給你九月送山竹。給咱打個站板吧!
給咱打個最長最久的!
蘇的身邊全攔了孩子,每一顆眼珠都沁了蜜,粘糊粘糊的甩不開。好吧。好蘇姐,眼看孩子們眼裡的淚都流下了,褲檔裡的尿恐怕也快急出來,只好眼一溜嘴一蹺,答應囉。
好吧,就給打這一回。
好哇!就這一回就這一回!
俏蘇姐,柳蠻腰,臂力可不小。這十里朗島村,誰不道蘇姐爹爹陀螺雕得妙?誰不知蘇姐陀螺轉得穩?哼,西村的,你們遇上咱的好蘇姐,是倒了大霉囉!蘇姐好蘇姐,去去,給孩子們打個好的,咱阿丁給你加把勁。去去,給大伙亮個眼,咱阿丁就在這樹頭給呼哨!
一個陀螺巴掌大,纏條長繩見功夫。纏陀螺,講技法,一緊三貼三中心,哪個步驟記錯了,哪個陀螺就短命。
蘇姐打陀螺啦!蘇姐打陀螺啦!咱村這回輸不了。東邊的孩子笑,西邊的孩子垂頭喪氣了。樹下老農睜眼望,村婦不為趕炊忙。八哥樹頭聚,椰風林裡躲。誰不知道咱村的蘇姐打得一手好陀螺!
舉袖。纏繩。握陀。壓腿。一、二,太陽不落山,風也不吹了;一、二,斜肘,蓄勁;一、二,屏氣,靜息;三,去!一拋一抽,蘇手上的陀螺是老撒的電,是蟒蛇吐的舌,嗖一聲飛出去了,就直溜溜地使勁轉。
轉呀轉,轉呀轉:::轉過了腳丫與泥巴,轉過了茅草與山路;轉過了大樹與田野,轉過了青山與大河;轉出了歡呼與喝采,轉掉了太陽換月亮。路過的人全圍過來,哼哼,咱早就說了,誰不知道蘇姐的陀螺打得好?
豆仔,板。
給!
蘇姐一把捉過豆仔遞的陀螺板,一伸手一抬腰,就把陀螺鏟到了陀板上。眼見路旁一枝削平了的石榴幹,再一個送陀一個抽板,炒蛋似的,巴掌大的陀螺又攀到石榴幹上去啦!站板啦!站板啦!人群裡爆蛋似地爆出幾聲歡呼,那歡呼攀上了大伙的臉大伙的田,攀上了田邊的雲上的天,攀上了月亮還撞著了邊。大伙都樂得彎了腰,大伙都喜得濫了笑。獨蘇姐叉腰站著、瞥著,可這一瞥,偏偏就望到了一張木臉。臉上的鼻是鷹鉤鼻,沁滿了汗;臉上的口是竹桃口,緊抿不開。剩兩只八哥眼,吧達吧達冷張著瞧。
那是誰啊,咋就沒和著鬧啊?
那是誰啊,咋打得一手好蛇螺啊?
你?蘇姐眉頭挑了一下。
你?那人的嘴角撇了一下。
是哪村貨郎吧?背後的竹籃漲鼓鼓的。
是哪家媳婦吧?身上的衣綢滑亮亮的。
可他礙著了俺哪根筋呢?咋俺蘇的心裡倏地亂塌塌。
可她打著了俺哪條腿呢?咋俺的腿忽地沉澱澱。
東村的孩子喜孜孜,西村的孩子氣嘟嘟。村裡的老農是抵著鋤頭邊喊邊呵呵,村裡的媳婦是挾著腋窩邊看邊哼哼。蘇姐挺直了背雙手抱胸前,貨郎停住了鼓叉腰站田邊。不就打了個陀螺嗎?誰不知咱蘇姐的陀螺打得好呢?可咱阿丁咋知道,那是咱蘇姐最後一回打陀螺了。咋啦?因為咱老爺來啦。
三月六,播種天。老族長舉著草煙過田間。巧遇陀螺石榴幹上轉。適逢大伙忙裡偷著閒。啥季節輪到你們打陀螺啦?誰?明早田不用犁,地不用耕啦?都停在這裡,手腳都廢啦?牛不拉回去歇著,明早換你拉犁啦嗎?換你,你,你,還是你啦?
人群中忽讓出一條路。東西村的孩子都不嚷,老農的鋤具重新扛肩上,村婦的衣褲匆匆回家了。那陀螺也長了耳似的,打個顫就倒向一邊。去去,明早得忙呢。鬧甚麼鬧。老族長的話是風是雷,是電是霜,把大伙一凍,臨去,還朝蘇身上狠狠刮一眼,蘇身上的杜鵑都被刮得轉了邊。
不就打了把陀螺嗎?可咱阿丁咋知道,咱少爺這就苦啦。
不就打了把陀螺嗎?可俺蘇咋知道,就這麼惹禍啦。
不就打了把陀螺嗎?可俺咋知道,俺的貨攤將連村門也進不了啦。
不就打了把陀螺嗎?可咱村,咋就壞風氣啦?
就是打了把陀螺啊,要不,咋就留下個禍嘛。挖啥筍啊,打啥陀螺啊,不就是為了惹男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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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女人會打陀螺,俺女人會打陀螺!阿丁,阿丁,明天你給俺雕個陀螺,要最大最大的,要能打最長最久的,俺的女人要打上大石頭,要站上大樹頂。阿丁阿丁,俺女人美不美?俺女人的眼睛美不美?俺女人的鼻子美不美?俺女人的唇美不美?
去吧,阿丁。俺蘇的阿邦,俺來侍候。去吧,阿丁,俺蘇的擔子,俺自己挑。俺蘇都認了。認了,也就忍了。
喇叭花,攀籬笆,籬笆圍牆長喇叭,可那喇叭開得越燦爛,吹得再清亮,終究抵不過貨郎手中那張半圓鼓。村前走,村後搖,圓鼓咯咚咯咚敲著走。誰不道貨郎背著好傢伙,屋前聽那咯咚聲,屋後就把懷裡碎錢掏,換把利剪好裁布,換口好鍋煮香餚。
喇叭花,攀籬笆,籬笆圍牆長喇叭。可那喇叭攀得越高,喊得再高吭,終究蓋不了田埂上一張張嘴。村前叨,村後唱,陀螺打上樹柳梢,陀螺打在心坎上。田裡農,村裡婦,紛紛暗裡瞧,莫不背地唱。
誰能不起疑啊?誰叫那貨郎三天兩頭就打老族長家門過。西院進,東院出,叫賣的咯咚就變成了小鳥鳴,小雞啾,樂得似喜鵲尋著了調。昨日來了把利索剪,今天扛了口好鐵鍋;明日拈了匹滑布綢,後天尋了隻銀髮簪,通通都往屋裡兜。
甲婦問:我說阿南啊,你這瓷盤讓了我行嗎?乙婦求:我說南哥啊,你這藤籮賣給俺得不?貨郎阿南只笑不語,頭兒是輕輕地搖,卻是讓人一看就明白那頸骨上的勁,可是砸得壞一片牆,捅得穿一塊壁。
他這貨都往哪扛啦?
哼哼,誰不曉得,不就全往咱族長家裡送啦?
幹嘛盡給老族長賣些綢布銀簪的啦?
哼哼,說你這女娃不懂事,不就是為著屋裡的蘇嗎?難道還給入了土的老奶奶添行頭,啊?
不過打了把陀螺,咋就纏上啦?
哼哼,這陀螺不纏,還有啥比它好纏,啊?
哼哼,咱恨不得全身就是一只眼,攀過籬笆翻過牆,往那屋裡瞧明白;咱恨不得通體就是一張耳,緊貼在壁上聽究竟。
(四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