懲罰
靜萱在一家貿易公司擔任會計。
我因為工作上的關係,時常到那家貿易公司接洽事務,因此常有機會和她見面,但彼此從未交談過。
那一天,我在她公司前公車的招呼站等候車子,看她姍姍前來,便很自然和她攀談起來。
「妳好,小姐!」
「你好,回家還是上班?」
「我出來辦一件事,現在趕著回公司撰寫報告。」
就這樣,算是正式的開始。她叫楊靜萱,商專畢業,在貿易公司做了三年會計。因為有了這一次的接觸,我和她有了約會,一年的來往,彼此瞭解對方的性格與嗜好。又半年,我們披上禮服,走上地毯的另一端。
剛結婚,我因工作關係又調職,靜萱只好辭去貿易行會計工作,我們在比較偏僻的新社區買了一幢三層樓房的公寓。新房子環境清幽,空氣新鮮,唯一的缺點是附近沒有什麼娛樂場所,生活顯得格外單調。小雯那時還沒出生,白天,我去上班,靜萱一個人在家非常寂寞。新婚期間,讓嬌妻空守閨房,於心不忍,於是,常常利用週末或假日,邀約附近幾位朋友到家打打小牌,消磨時光。我最大的願望是靜萱能有一些消遣,打發寂寞的時間。
本來,我對打牌一點興趣也沒有,也不贊成以打牌來消遣時間,因此,對打牌一點也不精。每次,我都要靜萱坐檯,試試牌道,起先,她連看都不想看,只要提到打牌,她就不高興的說:「打牌是多無聊的事!」
「就是閒著無聊,才用打牌來消磨時間呀!」
「算了,我根本不會,也完全看不懂。」
「沒關係,任何人一開始也不懂,不過一回生兩回熟」,我極力慫恿:「妳先坐在我旁邊慢慢看,我會教妳的,等妳懂了再來。」
可能是受「寂寞」的侵襲,她被我說服了。先是幾次坐在我身旁,我利用機會給她指點和分析。她天資穎悟,一講就懂,於是,叫她坐檯,我在旁邊指導,幾次以後,她學會了那套拿手好戲,可獨當一面主持戰局了,加上小贏幾次,興趣盎然,每當我上班有人邀局,便欣然前往,不會認為是無聊的事了。
靜萱自從學會打牌,竟然樂此不彼,好幾次,我從公司下班回家,整個斗室只有我一個人。飯菜都是冷的,我只好暖一暖,裹腹充饑。她回家之後,跟我說話的內容全是麻將經。
「啊!好可惜,要不是黃太太打四萬,我就自摸三、六、九筒哩!」
「真氣人,已經摸起了卡邊張三條,卻被陳太太碰走,真倒霉!」
「::::」
之後,她開始偶然深夜不歸玩通宵。最初通宵達旦的次數,一個月也只有兩三次,逐漸的,一個禮拜祇能見到她一兩次面,而且,根本不是在我們附近鄰家那種家庭消遣性質的局面,而是到很遠很遠不知名的地方打牌。
有一天,她疲憊的拿著皮包回來,皮包鼓鼓的,滿臉雖然憔悴,但掩不住那股喜悅,我猜測她贏錢了,而且贏的不少。我的臉色不好看,她看出來,不覺問我:「怎麼?不高興嗎?」她把皮包放在我面前,說:「今天,我的手氣好極了,贏了不少。」
「靜萱,我看妳變成名副其實的女賭徒了。」
「怎麼?玩玩牌子就變成女賭徒,你怎能這樣說?」
「靜萱。我的原意是叫妳打發時間,在鄰近玩玩小牌,豈知,你現在已到更遠的地方滲進真正的賭場:::」
「你這沒良心的人,當初我不會打牌,你強拉我去,現在我玩了牌,你又說我是女賭徒。亦成,你說句良心話,這個責任誰負?」
我被說得啞口無語,幸虧不久,她懷孕了。
在懷孕最後幾個月,她安分得多,既不主動出門,人家打電話來邀約「三缺一」,也被她婉拒了。我以為靜萱今後將會戒掉這種惡行,但想不到,當小雯生下來後,她又故態復萌,到職業賭場打牌去。
在我上班期間,她僱用歐巴桑來照顧小雯,並兼顧家務事。我下班後,歐巴桑回家,我就得餵奶換尿布,自己做晚飯。靜萱變了,徹底的變了,她已不是以前貿易公司那個清純的會計小姐了。
靜萱經常徹夜不歸,我對她百般勸阻,她就是充耳不聞。那次,小雯不知為什麼,從吃過飯開始,又哭又鬧,直到深夜,我連晚飯都沒吃好,只是抱著小雯又哄又搖。看她停止哭泣,閉上雙眼,想讓她睡一下,沒想剛送她上床又醒了,依然哭個不停。
午夜十二點,靜萱回來了。
「妳再不回來,小雯就完蛋了。」我帶著火藥味說。
「小雯怎麼啦?」到底她還是關心孩子。
「從傍晚到現在哭個不停,我也不知道她為什麼?」
「趕快,送醫診治。」
三更半夜,我們叫了一部車子,送到醫院。醫師初步診斷,罹患肺炎,於是,立即打點滴,注射消炎針。這晚,我們在醫院守候小雯到天亮。
三天後,小雯的病痊癒了,但身體虛弱。靜萱為了照顧小雯,不出門半步。整整一個月,她盡到了做母親的責任,我也放心了,每天只要沒事就提早回家。
好景不常,靜萱的牌癮又來了,一連三天沒見到人影,到第四天晚上,仍沒看到她,心中黯然,對她迷失自己又中牌毒的事,產生幾分牽掛。最怕的還是怕她落入賭徒的陷阱,那時就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了。
愈想心愈煩,趁小雯熟睡之際,我一個人走到附近路邊攤叫了些酒菜。攤販葉老板對我的光臨表示訝異:「金先生,你從來不喝酒,今晚怎麼有興致?」
「唉,心煩。」我苦惱說:「借酒消愁。」
「金先生,我們是好鄰居我才勸你一句話,你實在不能再讓金太太沉迷於牌桌了,那會毀了你一家人的幸福。」
「唉!我就是為這件事:::。」
酒能醉人,但不能解除心中的煩悶,我自斟自酌,本想借酒澆愁,卻給自己澆出災禍來。
從小我就患有先天性胃病,因此從不酗酒,可是今晚,心情實在太惡劣了,加上空腹又喝過量的酒,酒又是烈酒,竟因此惹出一場大病來。
我在兩天中,飲食不進,整天腹痛,有時一痛就滿頭大汗,我突然感到極為虛弱,糞便竟帶有血絲,心中正徬徨得毫無主張,恰巧靜萱回家了,她一見我,訝異的問:「亦成,你的臉色怎麼這樣蒼白?」
「我也不知道,每天腹痛又下痢。」我虛弱的說。
「你看來像變了一個人,虛弱得讓我認不出來。」
我搖搖頭,說:「沒關係,休息一天就會好。」
「不,你要看醫生:::。」
我的憔悴和虛弱讓她吃驚,彼此心中的芥蒂也一掃而光,她開始感到緊張,堅持要送我到醫院,而且是最好的醫院,我躺在急診室等候檢查,之後,醫生說腹膜炎,需要即刻動手術,如果稍延一天半日,就有生命的危險。
在住院十天裡,靜萱幾乎沒有離開我的身旁,就如她往日的蜜意柔情,對我細心照拂,處處關切,我對前些日子的爭吵,不免後悔起來,更慶幸沒有傷了她的心。
這次我的生命,可該是靜萱救回來的,要不是她堅持把我即刻送醫,我可能還要拖個一兩天,一兩天後我是否還在世上,就不得而知了,儘管靜萱沉迷牌桌,但緊要關頭,她還是重視我的生命。
我從醫院歸來,靜萱也是天天在家陪伴我,小雯在她的身邊也更加活潑撒嬌耍賴了。驀地,我覺得這種「天倫之樂」是金錢買不到的,我不覺羨慕說:「靜萱,如果妳不去打牌,我們一家是多麼快樂呀!」
她摸摸小雯的頭,凝望著我,說:「我可以減少打牌的次數,也可以不玩通宵,但不能戒掉,因為,它已成為我精神的支柱。」
「希望妳只白天玩,晚上回家陪小雯和我。」
「好的,我答應。」
從此,每天下班,靜萱已先在家候著,我們吃過晚飯,坐在客廳一起欣賞電視連續劇,同時也談談有趣的事情,日子過得頂愜意。
最近一個星期,靜萱白天也沒出去,據她說最近風聲太緊,警察已注意上了,要避一避風頭,待機出門,也許幾天來在家待得太沉悶,昨晚她帶著錢又出門:「亦成,很久沒玩牌了,陳先生來電話,他找了一個安全的地方,三缺一,要我去湊一腳。」
「靜萱,能早一點回來就早回來,我們等著妳。」
「別等了,你們先睡吧!」
她這麼說,我不再勸阻了,因為那是徒然,我叮嚀她:「靜萱,妳自個兒千萬小心。」
已經是深夜一點多,電話鈴突然把我吵醒,我想一定是靜萱打來的,曾經也有過這個紀錄,每當她大贏或大輸,都會打一個電話給我,如果是大贏,就給我報喜;如果是大輸,說什麼這樣可沖霉,她可沒想到,三更半夜的電話,多麼令人心驚肉跳。
我困惑的披起睡袍,走到電話機旁接聽電話。
「喂:::」我的聲音不大友善。
突然,我一震顫,幾乎暈倒,這是真的嗎?難道這竟是一種懲罰,警方告知:靜萱跳樓重傷,現在躺在一家醫院裡。
我立刻趕到那家醫院,奔進急診室,我真的不敢相信,那一片血跡模糊,蜷伏扭曲的身軀,竟是五、六小時前嘻笑自若的靜萱。
據警方表示:他們接獲密報,有人聚賭抽頭,賭資數字驚人,於是,他們佈置警力,然後敲門進入搜查,賭徒們有的驚逃,有的當場被捕,靜萱身手快捷,逃向二樓陽台,跳樓時受了重傷。
第二天的報紙上,有更詳細的報導,我已完全瞭解,其中有一段記載,給我很深刻印象,報紙登載說:「賭博是扼殺心靈,沉淪意志,磨損精力的社會死角的殘渣,應該徹底掃除得乾乾淨淨。」我刻意把它剪下,壓在臥房書桌的玻璃墊下,作為警語。
靜萱的跳樓重傷,慶幸撿回一條命,在醫院裡,她被困頓了兩個月才出院,但是,她那隻左腳,要想恢復到步履自如,恐怕永遠也沒有希望了。
回家後,她繼續療養腿傷,直到醫生宣佈無法痊癒,她才死了這條心,不過,靜萱並不氣餒,也不因為腿殘廢而自暴自棄,她鄭重告訴我:「此生,絕不再涉足賭場,我這隻腳是最好的戒惕。」
她重新做好家庭主婦的責任,閒來無事,怕手癢,主動到附近領一些加工品,在家做副業,一來打發時間,二來又可增加收入。
每當看到靜萱蹣跚的步伐,我的內心就充滿難堪的追悔和歉疚,因為,她終身的不幸,可以說是我造成的,每天,她都用她那灼熱的生命和跳躍的心,處理家裡的大小事物,我喟嘆:靜萱腳下踐踏的,竟祇能是如此侷促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