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黑暗中的笑聲
三毛黑暗中的笑聲?這個意象,是否會讓你立刻聯想到納布可夫(Vladimir Nabok,1899-1977),那位美籍俄裔小說巨擘的名著《黑暗中的笑聲Laughter in the dark.》?充滿荒誕、嘲謔與欺騙?不不,我記憶裡三毛黑暗中的笑聲,絕不是那麼回事兒,她的笑聲清朗、明亮,還帶著幾分淘氣,完全不同於納布可夫的小說,那黑暗中陣陣的笑聲。
2019年11月29日,在臺北萬豪酒店羅芙奧秋拍預展─中國書畫專場,遇見編號664:三毛簽名書《傾城》、《談心》、《隨想》三冊一組。書籍扉頁上,三毛娟秀的鋼筆字:「跟拓蕪談心。三毛1985年」赫然抓住我的眼睛,視境一下子模糊了,耳道裡,隱約搖晃出那年巫峽之夜,那一串三毛黑暗中的笑聲……。
1990年秋,我籌備數月的長江三峽與九寨溝旅遊計畫,終於成行。我背起「Orange」─那只陪伴我天南地北旅遊的鮮橙色背包,一個人報名參加由臺北出發的旅行團,展開為期21天的長江三峽與九寨溝之旅。
遊船在長江航行,江面遼闊,遠比想像中的要寬廣好多倍。那一日,天氣晴朗,江風帶著秋天舒適的微涼,摩娑著我的面頰。我獨自站在甲板前端,望著曾在中學地理課本上神遊過的長江,一時思緒騰飛,腦中閃現《三國演義》卷頭詞:「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想起杜牧的〈赤壁〉:「……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內心激動,不住地發思古幽情。遊船載著我清遊慢航,欣賞長江沿岸壯麗奇美的風光。
三峽之旅,教人最難忘的當屬巫峽之夜。「巫峽天下秀」,白天,我們賞遊峽灣靈秀美景,心中不住興嘆;這雋逸思飛的巫峽清秋,竟也帶著幾許莫須有的薄愁……。
入夜,巫峽不遠的某處江灣,停靠著不同旅行團搭乘的五、六艘小型遊船,大家匯聚,準備在此夜宿。船與船之間,有旅行社特別安排的聯誼活動陸陸續續進行著;江面上飄送著〈綠島小夜曲〉的悠悠晚唱?這首懷念老歌,似乎是最能代表臺灣情調的抒情經典。這般慵懶的夜,讓人身心舒放自在。忽然,船艙一陣騷動,聽到許多年輕的男生、女生嘻笑著,急慌慌正往隔壁船跑。有兩位同團的隊友經過我臥艙,探頭問我:要不要一起去隔壁船看三毛?妳也是作家,一起過去吧!其中一位舉起她手上三毛的作品集《傾城》,在我面前晃了晃,說要拿過去請三毛簽名。我遲疑了一下,還來不及回話,只見她倆手拉著手興高采烈跑向人群擁擠的艙口;我跟著慢慢朝艙口走,往外頭一瞧,乖─乖!兩條船之間,竟然只搭著一條50到60公分寬的長木板,船身不停搖晃,長木板隨著船身晃動微微進退拉扯,與艙門邊沿磨擦出嘎嘎聲響,光看著這景狀就覺得頭暈,真怕黑暗中一個不小心,連人帶木板一起掉進長江裡去……。
我一個人慢慢又踱回自己的臥艙,從窗口望向隔壁船,許多人影晃動著,嘈雜的人聲順著江面上的風,一波波送進我窗口;還有歡樂的嘻笑聲,夾雜著年輕女孩們的幾聲尖叫,就像江裡不住翻湧起濤浪似的。三毛搭乘的那條船搖晃得十分誇張。不知怎麼,我心跳急促了起來,臉頰微微發熱,說不上來這是甚麼狀況?
突然,「唰」地一聲,隔壁船的窗子打開了,有人探出頭,伸手朝我這邊揮舞,青白色荷葉袖吐出半截細細的小手臂,在風中輕輕擺動,讓這尋常的揮手動作添上了幾分詩意。「妳過來啊!哈哈哈……過來一起玩……。」我再定睛看,先看到一口白牙,接著聽到一串笑聲─女生的笑聲,清亮帶著孩子般淘氣的笑聲;風吹亂女子的長髮,幾綹髮絲斜搭在她小麥色的臉龐,看不清她五官,除了那一口白牙。我回過神,是三毛!幾乎同時,她又喊我:
「妳過來啦!哈哈哈……過來玩嘛!」三毛直催我過去。
她的聲音迴盪在暗夜中。我忽然閃神,腦子竄出三毛散文〈荒山之夜〉裡她的一段話:「……我的靈魂喜悅得要衝了出來,接近大自然對我這樣的人仍是迫切的需要,呼吸著曠野的生命,踏在厚實的泥土中,總使我產生這麼歡悅有如回歸的感動。」在這同一個故事,下一個相近的場景裡,她卻又說:「我翻了一個身,接著又是佛蘭明哥的哭調在迴盪:『啊……當我知道妳心裏只有另外一個人的名字,我便流淚成河─。』」三毛這女子太特別了,她的內心,竟然可以同時激盪著兩股強烈對蹠的情感。我心想:多變、複雜和矛盾是否恰恰合撚成三毛的獨特?是三毛內在性格兼有的悲哀與勇敢?
「快過來呀!我們在等妳……呵呵呵呵……」她邊喊邊笑。
「我怕掉水裡!妳過來吧!妳比較勇敢。」我很不爭氣的反叫三毛過來。
「我這裡有好多人,走不開啦!妳過來啦!呵呵呵……不會掉水裡啦!沒有誰掉水裡呀!哈哈哈……。」三毛嗓門兒好大呢!
那一晚,我倆緣慳一面。我終究沒有過去,三毛也沒過來。這次隔船的邂逅,竟也是我此生與三毛最難忘、最珍貴的一次交會。那一日,我們搭的兩條船也許並肩,也許你前我後,同賞過巫峽美景,我們在不同的船上,同吹著飽含千年歷史馨香的江風……。那一晚,客船同宿江灣,然而,我們終究沒能見上一面。只因為我膽小麼?或者,或者是更曲折難解的因果,注定今生,只讓我收藏三毛那一串清亮、淘氣、銀鈴般的笑聲?
三峽、九寨溝旅遊歸來,我整理行囊,從「Orange」掏出這,掏出那,相機、水壺、筆記本、三峽石、旅遊書和所有紀念品都掏出來了,怎麼我的「Orange」仍然胖呼呼的?朝背包裡探了探頭,三毛的笑聲竟迎面撞上來,我趕緊拉上拉鍊,把她跟我珍愛的所有長江三峽紀念品,一塊兒放在展示架上。
1991年1月4日,臺北,三毛匆匆走了。走得好任性,走得直讓人不知所措……。
2019羅芙奧秋拍,我估計,自己是沒有勇氣面對拍賣官三次落槌,拍出三毛與詩人張拓蕪談心的歷史時刻。我揉揉起霧的雙眼,再次凝視預展檯上編號664:三毛三冊一組簽名書,隨即,黯然轉身,快步離開萬豪酒店。
回家的路上,天還沒黑,那年秋天三毛黑暗中的笑聲,一路在我耳邊輕盪著。我低頭疾行,越走越快;臺北盆地的初冬,淡淡蕭索的風,夾雜著某種隱約的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