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月的春雨季，我相當熟悉被人與車癱瘓後的山路，會有多狼狽。
　一台車接著一台車，上山的、下山的，全都擠滿在羊腸小徑道路上動彈不得，
我看見幾台車打開門，陸陸續續有人走下來，徒步上山。這些畫面每一年都會發生，就在掃墓節的日子，小小年紀的我雖然不懂事，卻已經能明白塞車帶給大人們的心浮氣躁感，在喇叭聲此起彼落的時刻裡，繃緊神經。
　這種狼狽感，一年總要來個一回。偏偏春雨綿綿，地平線上是日以繼夜的潮潤濕冷，涼意是無邊無際的，在天空下放肆。只是，寒風細雨趕不走清明祭祖的熱情，於是，一方方荒草在人們的砍伐聲浪中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獨立的孤塚，一個一個的，彷彿忽然間拔地而起。我看著及膝的荒草剷除後換成一座墓清晰的孤寂，也忍不住嘆息了。
　連續假日又逢過節，家家戶戶是全力以赴的慎終追遠，使得這塞車的風景總是年年上演，幸好這樣的風景可以變成題材。連續假，老師可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回家的作業一定會有日記或作文，題目也千篇一律，會與當時日子靠近的節慶有關，像是清明祭祖老師出的題目就會離不開「掃墓節」。
　那個年代上補習班的同學並不多，家庭聚會的參與度自然提高不少，同學們的作文日記內容也就寫得充實而溫馨，很少有人像我一樣，喜歡把塞車拿來當題材，也沒有會遲交的同學。當一件事情大家都在過程中真切存在，也就什麼都難不倒了。不論是鉅細靡遺的闡述，還是充滿感恩的描寫，皆能輕鬆過關。
　文筆好的同學，會得到老師的讚賞，除了公布姓名外，老師也會在講台上念出大作與全班討論分享。雖然不少同學的經歷妙趣橫生，我卻更喜歡聆聽老師口中提起家鄉時，所發生的真實故事。
　老師是鄉下孩子，有著濃厚的台灣味，婚喪喜慶禮儀，得遵守家鄉的方式與習俗，因此重視文化傳統的老師自然有他的一套標準。老師很孝順，不管有多麼大費周章，遇到節慶，所有的流程，那怕是繁文縟節，他也絕對按部就班，一點都不容許自己草草了事。在我印象中，老師是個有情有義責任心強烈的人。
　老師的童年時期是一個重視土葬的年代，村莊裡的鄰居爺爺那年過世，家境寬裕的晚輩砸大錢，在出殯前夕，大張旗鼓請來孝女白琴與脫衣舞孃助陣。「真不知道要助什麼陣？」老師有些感傷：「孝女白琴也就算了，喪禮嘛，多少要有點哭聲才有哀傷感，可是……他們的初衷在哪裡，怎麼會請妙齡女子來跳脫衣舞呢？」
　古時候的風氣，遇到喪事一定要哭，哭得愈大聲，代表愈孝順。老師是男兒有淚不輕彈的典型，他說那一年母親過世，鎮日裡鬱鬱寡歡，既無心規劃脫衣舞節目更不必孝女白琴的加入。他不懂孝女白琴哭得聲嘶力竭的同時，為何有人可以目不轉睛地盯著脫衣舞孃看得高潮迭起？這大戶院落舉辦的到底是喪事還是喜事啊？
　母親的喪事按照祖制辦理，簡單而隆重。隔著一坏土的一墓之隔，墓裡墓外，其實距離並不遠，卻已是生死兩相隔。師父的誦經聲；焚燒的香燭味；被風捲起漫天的冥紙……那個白晝的哀戚留在腦袋瓜久久散不去。而掃墓節的每一次懷念，只是重蹈覆轍著那一次白晝的哀戚，周而復始。
　「幸好，掃墓節多雨，走入雨中，別人就會看不見我流淚。」老師這樣說。
　老師的話讓我想起卓別林，那個一生都在黑白人生裡掙扎的巨星。幸好我和老師生活在豐衣足食的社會，少了戰火無情與生離死別，我們的人生，也就可以彩色而不是那麼黑白了。
　掃墓節，前半生我都在春雨中進行，後來是地球暖化造成節氣的不穩定，清明於是不見得仍會「雨紛紛」了，只是掃墓人的心情仍是不變的擁有慎終追遠的感恩，就像電子花車取代脫衣舞孃仍可達到吸睛效果一樣。進行著的人生多半在春雨中完成掃墓，未來，不可知了，氣候難預測啊！但我可確知自己不會改變初衷，會在掃墓時分，飲水思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