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高粱

◎白靈

只有炮火蒸餾過的酒

特別清醒

每一滴都會讓你的舌尖

舔到刺刀



　入了喉，化作一行驚人的火

燙進歷史的胃袋

有誰的脖子和耳根

不紛紛升起

金門的輝煌

和悲涼



　整片台灣海峽唯這座島

配作肚臍眼

半世紀的駭浪驚濤

都裝在裏頭

要幾瓶酒才倒得光



　始終倒不出來的是歲月吧

從空酒瓶口望進去

望遠鏡中

卻是沒有一條船穿得透的

茫茫濃霧



　那就趁半醉半醒

雙手朝兩頭一推

把海峽兩岸都推到

千年之外



　但此時你卻醒在

酒瓶堆上

揉揉眼睛說：

　「天呀！這裏種下的炮彈

竟比長出的高粱還多」　

詩評：

兩韓之間有一條紅色的警戒線，而在台海兩岸，也有個小島金門，她曾經是一個塗上迷彩的隱形島。由於位處防禦前哨，全面戒備森嚴，一般人出入不易；她對於台灣人而言，是如雷貫耳的戰備第一島，卻很難看到跟了解其貌。自從兩岸對峙之後，金門就變成一個尷尬的「本省化的外省區域」，她不得不割斷與大陸福建省的臍帶關係，而被迫去認識她的新繼父──「新中原，台灣」㊣。

金門在1980年代末期開放，解下她迷彩裝扮以前，世人只知金門有一大堆軍人、好吃的貢糖、濃烈香醇的特級高粱酒，跟中共實施「單打雙不打」落下的砲彈研製成的菜刀。而這些特產，除了貢糖是傳承福建地方特產之外，高粱是因為國民黨駐軍的外省老兵們，因為思鄉而開始試著在金門小量種植釀私酒，因緣際會在胡璉將軍的推動下，後來成為官方經營的一則傳奇。因此，金門高粱酒的命運有其戰地的特殊性。若不是大陸來的老兵帶來釀酒方法，若不是北方來的高粱種，若不是金門乃是一個花崗岩島、水質特別甘甜清淨，金門高粱就無法成世界著名的白乾醇酒。喝一口56%的金門高粱，那種豪邁順口的勁道，回味時的細膩香厚，讓人感覺融合了北方的大氣、與南方的典雅。

詩人品酒，品其酒魂。白靈在2002年秋天受邀金門縣政府舉辦之「詩歌文化酒節」，與台海兩岸的詩人齊聚金門，中秋月夜，莒光樓前，貴賓們飲著珍藏25年的甕酒，多少歷史情節化成一股難以言說的情緒，都隨著美酒飲入腹中。那一夜，許多曾駐軍的詩人們談起往事，心情竟比烈酒還濃，悲悵與歡笑嗆出了淚水：：：

沒有金門情結的白靈看著、聽著，把這些感受寫成這首︿金門高粱﹀，一開頭就以「只有炮火蒸餾過的酒／特別清醒／每一滴都會讓你的舌尖／舔到刺刀」把金門的戰地背景結合酒的特性，精確地交代出高粱烈酒的刺辣口感。第二段便以悲憫的文字刻劃金門在歷史的兩種顏色──驕傲的神色與淤青的內在；這彈丸之地在「八二三炮戰」之後，承接了多少中共所擊發過來的砲彈？又如何在近對整個大陸的壓迫之下，遠受台灣政府的機巧安排？在如此畸形的局勢裡，白靈以小島作為半個世紀的焦聚，第三段的「肚臍眼」，說是金門包容了半個世紀的兩岸「駭浪驚濤」，然後第四段悲傷於悠悠逝去的那些歲月，那些處在這樣詭異態勢中的人們，今朝忽然站在另一個歷史的轉捩點：金門開放觀光了、金門小三通了、金門與廈門變成對開的戶口了：：：延伸到第五段的「那就趁半醉半醒／雙手朝兩頭一推／把海峽兩岸都推到／千年之外」豁然將兩岸的問題暫且不管，只管天涯咫尺共此時，享受一刻的豪情激昂。然而結尾詩人趁著醉意，還是不望回應破題的意象，揶揄了金門的歷史荒謬性。

白靈的詩一向講求精準，語帶幽默靈光。這首︿金門高粱﹀可說是高難度演出，除了點出酒氣、酒感，還要讓讀者品飲出酒的背景。金門高粱的魂，莫非已被白靈品盡？沒能飲到金門酒前，先以此詩誘醺酒(詩)友吧！

㊣註：文中引用金門籍散文家吳鈞堯所寫︽金門︾一書中的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