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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

發布日期:
作者: 吳鈞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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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年,金門縣政府文藝活動多,我常受邀回鄉,每次,媽都會說,抽空去看看外婆。金門地小,從昔果山或金城去,都不會花太久,但我常說,沒有車,不方便。

不方便?幾百公里的臺灣海峽都飛渡過去了,卻覺得那一哩路、兩哩路,無比遙遠?媽又說了幾次,我不耐煩地說,回去演講、參訪,團體行動,做不了主。媽還沒捨棄,我別過臉,不想多聽。媽看我滿臉決絕,不再說了,閒搭幾句,外出參加慈濟活動。

有一次回家,爸來開門,又急匆匆跑回廚房,以為媽不在,卻看見她跪在客廳誦經。媽以往一毛不拔,忽而樂善好施,她的改變一直是謎。爸也慢慢加入這場改變,不再滿口三字經。撒魚網、持犁、扛水泥磚頭的粗碩的手,這時是拿起了菜剷,在油炸聲四起的廚房,翻攪翠綠高麗菜跟一尾一尾煎得透亮燦黃的魚,完成他對這個家的另一種付出。他還會問就讀幼稚園的孫子,阿公煮的菜好吃還是阿嬤的?他那粗豪的性格居然會在菜肴的讚美裡獲得滿足,也是不可思議。這改變,安頓了媽過多的愁思,透過實踐而不只是言說的慈善,她跨了出去。爸爸反倒是縮回來,變得慈祥。我坐在客廳,看忙碌異常的爸爸,跟安然誦經的媽媽,不禁覺得過去的他們跟現在的他們,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景致,但因為他們已做了這種改變,我也無從想像他們若不變成這樣,又會變成那一種。

這改變當然是好的,但那位年輕窈窕長髮飄逸、怕曬黑而裹得滿面粉妝的媽媽是屬於童年且無法取代的,只有回到成長場景,才能溫夢。我感慨地說,希望能在金門終老。媽卻不這麼想,我知道她在故鄉有許多傷心事,沒料到她卻提起木麻黃。她害怕風颳木麻黃咻咻如鬼魅之聲,尤其是在深夜,爸爸遠洋,家裡只餘幼兒時,風過木麻黃,似哭泣、似躲藏,她越仔細聆聽,越痛恨木麻黃。我卻不同。我以為木麻黃的咻咻作響有股無以模仿的荒蕪,沒了這種風聲,我也將失去追溯往昔的重要線索。

外婆是比木麻黃重要多的追憶線索了,但我回金門,卻是看木麻黃、聽木麻黃的時間多,看她、聽她的時間少。山外到榜林的中央公路(現為伯玉路)是木麻黃林貌最美的一條路,樹幹筆直,井然有序,架起一朵一朵綠色雲。從昔果山到榜林會走過一小段,炎陽下,這景致成了一種餽贈。我無法騎單車時是被爸爸載著,老舊的黑色單車架著囤放廚餘的兩個水桶,我跟小弟各自蹲坐一個,媽坐後座,鍊條哎呀呀響著時,路也一點點退後。幾年後,是我自己騎上中央公路,載著爸爸遠洋捕獲的魚,路後方,大舅、二舅耕種西瓜,我送魚去,載回西瓜,我沒管路的遠近,只管數一團團樹蔭。我從未騎單車走完中央公路,路的另一頭成了一道迷思,它去的不似山外,卻抵達另一個境地。

廟會拜拜跟外婆生日,我都會去榜林村,我去過無數次,卻只在某回拜拜,在榜林住了一晚。同去的有小弟、堂妹,晚上跟外婆同擠一床。外婆帶領我們逛廟會,她買了糖?她買了玩具?我忘了細節,只記得我們徒步來去,帶著滿滿的飽足感穿過一棵接一棵的木麻黃樹回家。外婆也常來昔果山,帶餅乾、糖果。她跟阿公、阿嬤、伯母,坐在門外的木麻黃樹下閒聊。外婆帶來的餽贈對我是一種溫愛,多了那幾包餅,我跑起來特別有風,彷彿練了輕功。外婆午後回去,帶走慶典才有的甜喜味道,不知她何時再來。外婆家也務農,她卻沒駝背,體型高大,阿公、阿嬤過世多年,她身子依然硬朗。她生了七個兒子,兩個女兒,金門開放觀光,交通便利,舅舅們帶她去了美國、日本等地遊玩,她常來媽媽家小住,也來看過我滿月不久的兒子。

外婆的憂、喜,我無緣得見。她來媽媽家小住,我們算是真正生活在一起,她談話輕緩,不像多數金門人嗓門奇大,她衣物乾爽,衣色不外藍黑,飄飄然,頗有出塵狀。她不嘮叨,也不沈默,安穩坐在客廳時,客廳便變得祥和。直到媽媽向佛,我才隱約察覺外婆身上的氣息是股柔軟。外公早逝,外婆獨力扛家,波瀾必多,她沒提過、媽沒講、舅舅沒說,我不算了解外婆,我連她的一個故事都沒有。我只是用我的眼、我的時間去認識。童年時,唯一跟外婆的合照是她七十大壽,照片中的爸爸瘦削年輕,面貌跟三十來歲的小弟非常相似。媽雖然裹了很多粉,膚色卻比爸爸黑。我穿制服,袋口還插著兩支筆,趺坐,神采奕奕。外婆那時已白髮蒼蒼,多年來,我總覺得她是以七十歲的模樣走過七十一七十二、九十一九十二。八十八年我回鄉看她,她不在,跟牌友們玩四色牌,二舅差人告知我來了,她匆匆趕回,神色閃爍,約莫還惦記著沒有玩完的牌,無法專心說話,我沒法當她是九十幾歲的老人,她還是七十歲。

我對阿公、阿嬤,永遠是以十二歲的孩童對應七、八十歲的老人,外婆就不同,她七十我十二,她八十我二十二,她九十歲時,我結婚生子了。我慢慢從這對應裡發現一個殘酷關係,外婆留在七十歲,我卻一天天老邁,爸媽老了,故鄉變得陌生,阿公、阿嬤去世多時,小外婆幾十歲的伯母也亡故,我總是會在外婆身上看見一切都已經遠離。有一次,參加文建會舉辦的作家登玉山活動,恰與詩人陳義芝同房,他對我隨側攜帶的書籍頗感興趣,右手拿下眼鏡,瞇眼,拿書的左手推得老遠,終於能讀出那是一本什麼樣的書。老了,他說。你幾歲了?喔,三十幾了,快的話,再過三、五年,也會戴上老花眼鏡。老,事物都花了,再不能以熟悉了數十年的距離閱讀完全沒有更變過的一字一行。那是一種推翻。我看著瞇眼的詩人,時光巨輪來了,磅然急馳,徹底把他碾將過去。燈光幽微,燈色溫暖,我訥訥看著詩人,後背微涼。沒有自外於時光的一事一物,若事物定格而沈處寧靜,若記憶猶新而未腐朽,我哀哀地想。我幾乎看見了詩人的告別式,那時,詩人也同我告別。而詩人同我告別時,我也在告別那一晚,告別這一生。

媽媽囑咐我看外婆,我常不搭理,我抗拒的,是遠離這件事,我無法面對者,其實是自己。不過,我每回返鄉,卻還是會繞進榜林,外婆看似一點未老。真正覺得外婆老了,是在九二年九月,我帶妻、子,回金門參加詩酒節活動,當年鈴鐺一響就孜孜而笑的嬰兒已能操控相機拍下外婆、爸跟我。外婆呢?她跟二舅、爸爸說話。爸說,這是阿內(我的小名),伊來看你,這是伊子啦,要給我們拍相。外婆搖頭晃腦,微笑看著我,然後說,這是阿內咧,趕這麼大了,娶某了嗎?爸又說了一遍娶某生子一事。外婆聽著聽著,忽對這解說的男人眼生,問說,你是什麼人?我,我是行仔了,你女婿呀。外婆狐疑地問,你還住在昔果山嗎?爸笑開了說,我已經搬去臺灣二、三十年了。外婆患了「老人癡呆症」,記得深刻的多是她七十歲以前的事,卻忘了剛剛述說的。

三個月後,述說者換成回鄉探視外婆的媽媽,她說伊是阿內,阿娘,你卡認識?外婆躺在病床,我喃喃地想,沒用的,外婆已經不認識我了,再說也是沒有用,媽沒放棄,指著我,那是阿內,這是伊某。媽語調愉悅,六舅也快聲問她要不要去臺灣,他來帶她去。我再一次告訴自己,沒用的,外婆聽不見的。六舅說,外婆最近不愛講話,老愛睡覺。只幾秒鐘沒人逗她,她頭一偏,又要睡。外婆總算是有醒來的時候,她朝我們笑,神態柔和,我握她手,她的手很溫暖。我坐回去,她還在笑。我沒在房間待久,到外頭抽菸。冷風習習,我蹲坐門前矮石,天圜無雲,一排陰黑雲沫壓著另一排陰黑雲沫。風過,不遠處有籃球跳動聲,稀稀疏疏。三舅也回來看中風的外婆,問我怎不進去,坐在這裡吹風?

我進出了幾次,拍了些照片。那天夜裡,我、妻、六舅以及參訪的記者朋友住宿飯店,我整理隔天要用的器具,拿數位相機,刪除或保留照片。我幫外婆拍了些照片,包括一組十五秒的錄影。畫面裡有六舅、媽、妻。外婆只是微笑。菲傭在她完全裸白的頭髮上綁了兩個辮子,繫著玲瓏可愛的紅結。妻牢牢握著外婆的手,外婆後來也握著我,牢牢地。我睡了一覺醒來,才凌晨兩點多,妻已睡沈,我掩著棉被,縮著縮著,試圖再睡。我越努力睡,越覺得自己越像一隻手、那隻被外婆牢牢握著的手。我掙開她,我走到外頭,一個被當時的我疏忽掉的溫度跟巨大卻在夜裡不停朝我伸將過來,握住我。外婆怎麼忽然老了,我不安地進進出出,原來還是一種抗拒,抗拒自己長大,同時抗拒她變老、變啞,變如嬰兒。

我是在逃離,還沒到跟參訪團約定來接的時間,便急說時間快到了,跟妻、舅到中央公路等候遊覽車。中央公路上居然不見森然貌美的木麻黃林,新植的樹栽還幼,路的兩旁似被淨空,路仍筆直,卻似斷截。我問導遊,方知八七年登恩颱風來襲毀了一部份,再被人為疏失悉數毀滅。路周圍,一片空蕩,路後方,滿眼瓜田,路前方,卻還是我獨自騎著單車,載著魚,數一團團林蔭,興高采烈轉進榜林村九十九號。

那一年,外婆七十歲,我十二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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