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週的星期一，罔腰姑仔總會讓夏明珠休息半天，讓她回家探望父母；逢到月初，亦可將薪資一併帶回。坦白說，罔腰姑仔自幼在這塊土地上長大，深知「做穡人」的疾苦。尤其是生長在這個貧瘠的島嶼上，風沙大，水源又缺乏，一切農作物的收成，必須仰賴老天適時地普降甘霖，以及沒有受到蟲害，始能有口「安脯糊」吃，這也是俗稱的「好年冬」。倘若遇上旱災又蟲害的「歹年冬」，做穡人內心的苦楚和無奈，不是三言兩語可道盡。罔腰姑仔來自農家，從懂事起就親眼目睹這些情景；雖然長大嫁人後有了一些改變，但每當想起這些、想起一生務農而早逝的父母親，何嘗不是感同身受。而婚後的第三年，當她生下孩子不久，丈夫卻遠去南洋無歸期；雖然按月寄回生活費，但她的心就猶如這片貧瘠的土地，缺少春風的輕拂、春雨的滋潤，與島上乾旱的田野並沒有什麼兩樣。因而，對於來自農村的夏明珠，她的內心裡始終有一份難於割捨的鄉土情懷，處處關懷著她與她的家人。然而，人的思維有時是很奇怪的，罔腰姑仔是否真正的關懷她們呢？卻也不盡然。如果用「自私」二字來做詮釋，或許也非常恰當；因為夏明珠與罔腰姑仔只不過是雇主的關係，一旦相處不融洽，隨時會走人；而罔腰姑仔是否能找到一位比夏明珠更好的小姐？夏明珠是否能找到一份比這裡待遇更高的工作？的確都是一個未知數。這種不定形的關懷，倘若以人際關係來說，那便是相互利用，也是人性最大的弱點和通病。

公車疾駛在平坦的柏油路，兩旁翠綠的木麻黃形成一條綠色的隧道，車窗外的微風輕輕地吹動著夏明珠長而烏黑的髮絲，這是她第二次坐在回家的車上。她的神情愉悅，唇角含笑，只因為行囊裡多了一份用勞力換取而來的鈔票。五百元不是一筆小數目；一條大肥豬要吃掉多少米糠、多少廚餘和野菜，花費多少心血始能把牠養大？而一擔，又能賣多少錢？一百斤芋頭、一百斤地瓜，壓彎了父親的腰，挑到市場又能值幾文？一個月五百元的薪餉，對這個貧窮的家實在太重要了。父親有了這五百元，或許會先償還在小鋪賒欠的帳款；在這個小小的村落裡，她的父母親雖然識字不多，也有點兒木訥，但忠厚樸實，是典型的做穡人。夫妻倆向來講信用，只要賣了畜牲和農作物，不管多少，還帳總是最優先。因而，村裡的小鋪從未拒絕火旺叔、火旺嬸一家人的賒欠；也可說應了古人一句話：有賒有還，再賒不難。

夏明珠在村郊下了車，抄著熟悉的小路；她的腳步輕盈曼妙，彷彿是一個快樂的小天使。雖然她的衣著簡樸，未加修飾的臉龐更顯清麗。在短暫的時光裡，似乎尚未染上城市浮華的氣息，一顆純潔的少女之心表露無疑。然而，一樣的時空、不一樣的環境，往往會改變一個人，有人向上提升，有人向下沉淪，這或許是蒼天考驗人類智慧的開始。來自鄉村的夏明珠，是否能通過這道滿佈荊棘的關卡、禁得住外來的誘惑，為自己開創出一條邁向幸福人生的康莊大道？這或許也是她的父母唯一的期待。

「媽。」腳剛跨入大門的門檻，夏明珠迫不急待高聲地喊著，也四處地張望著。

「阿珠仔，」火旺嬸喊著她的小名，放下手提的餿水和米糠拌成的豬飼料；粗糙的手佈滿著米糠的餘渣，她熟練地在自己的褲上抹擦了兩下，而後快速地迎了過去，拉起夏明珠的手興奮地說：「妳回來啦！」

「媽，我領薪水啦。」夏明珠打開提包。

「老闆給妳多少？」火旺嬸急速地問。

「五百元。」夏明珠從提包裡取出一疊紙鈔，順手遞給火旺嬸。

「五百元，那麼多呀！」火旺嬸接過紙鈔，右手指沾了一下口水，笑容滿臉地數著。

「老闆要我好好工作，以後還會加薪呢。」夏明珠也難掩喜悅的笑容。

「待會兒妳爸爸從山上回來，看到這些錢不知道會有多高興。」火旺嬸緊緊地握住那疊鈔票，彷彿也握住一個希望。

火旺叔戴著箬笠、捲著褲管，挑著滿滿的一擔蕃薯回到家。看到多日不見的女兒，接過那疊印著孫中山遺像的十元鈔票，無形的喜悅寫在他的臉上，內心裡卻有一份不捨的輕愁。他何其無能，非但不能讓女兒多讀點書，反而讓一個十七歲大的女孩子拋頭露面地到外面賺錢來貼補家用；然而，當他想起困頓的家境，想起在小鋪賒欠的油、鹽、米帳，眼裡似乎有一絲悲傷的淚光在閃爍。他顧不了咕嚕咕嚕作響的腸肚，帶著那疊鈔票，直往小鋪走去。

「火旺叔仔，你真好命喔，女兒都可以賺錢了。」雜貨鋪的老闆娘阿麗翻閱著帳簿，笑嘻嘻地說。

「說來見笑，」火旺叔微嘆了一口氣說：「父母不中用，才會讓女兒拋頭露面到外面工作。」

「話不能這麼講，」阿麗雙眼盯著帳面，手指撥弄著算盤上那些黑色的珠子，誠摰地說：「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守在這個家，守住那幾畝旱田，總不是辦法。阿珠她一個月就能賺五百元；我們從早到晚辛辛苦苦耕作，養牛又餵豬，養雞又養鴨，一個月又能賺多少？」

「說來也是。」火旺叔幽幽地說，雙眼卻緊盯著阿麗身旁的算盤。

「從年後到現在，總共是四百七。」阿麗說著，順手把帳簿放在火旺叔的面前，「你要不要看一下？」

「不必啦。」火旺叔又把帳簿推回去。順手取出鈔票，食指沾著口水，邊數邊說：「增添妳不少麻煩，說來見笑。」

「這是什麼話，不要說是四百七，憑你火旺叔的信用，一千七我也會賒你。」阿麗接過鈔票，沒有再點數，直接放進抽屜裡。

「妳怎麼不點一下呢？」

「你數得比我還仔細，不會錯的。」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