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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路

發布日期:
作者: 吳鈞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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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馬路。這裡是成都路、中華路交接口,早上八點四十分。我正要過馬路。

衣物襤褸的女人蹲坐人行道,我每天經過這裡都會看見她在過馬路。走到對面,再走回來,邊走邊說話。那話語似在咒罵,或喃喃自語,或說給一個我看不見的人聽。沒穿鞋的腳沾滿泥垢,臉也髒,衣服很黑,有點破,黏搭搭的頭髮黏在流汗的臉頰。我偷瞄她,其他人也是,但她仍過著馬路,走過去,走回來,說話,再說話。我幾乎羨慕她有那麼多話說,不管是說給自己聽,還是說給看不見的人聽。

運氣不好時,我必須這麼站著,離女人幾公尺遠。她指指點點,說說笑笑。癲狂?幸福?我在她的手勢瞧出時間失速而遁的樣子。

我幾乎得等兩分鐘,真要命。

諾基亞「3330」跟摩特羅拉「T191」的手機廣告高高掛在建築體上,另一邊是OKWAP的彩色手機廣告。女人微笑地握著彩色手機,左臉頰有一小顆痣,我看見她時,總會想起一個很久沒見的朋友。她曾從西門町五號出口出來,從四號入口進去,她在海外,卻不知在那個國家。很有可能,我過完馬路後她跟著走出五號出口,我沒看見,明天也不會看見,那廣告會被換掉,但我會記得那女人長得真像她,她會被我貼在跟廣告看板一樣高的高度,也拿手機,彩色的,也朝著我看,但她不揮手,不說哈囉,不說好久不見,我繼續經過她,看得發傻,然後過馬路。

讓我訝異的是多年來盤據西門町重要路口的麥當勞成了誠品書店,內急時得另找地方。那些跟香菇一樣佔據麥當勞內一角的老人們不知跑去那裡?我說「香菇」,是因為老人們靜默長著,毫無預警下,卻突然大幅繁殖。透過報導知曉,老人的欲望氤氳成濕氣一股股,像陰氣,瀰漫。我看見老人也看見一種悲傷,因為有一天,我也將經歷他們的悲傷,只是那時候,麥當勞早不見了,我跟我的欲望不知會以那一種面目存活?我在這一刻覺得老人們的傷逝也是我的傷逝,他們害怕但渴望的眼神一如初戀少年,但眼神的下面、旁邊、前面,卻是肥肥腮肉跟腫腫的屁股。這已不是他們的時光,但他們不相信。

我說,不要相信吧。可以騙自己多久,就騙多久。你不要醒來呀,但麥當勞不見了。

過馬路。這路很多人早就過過了,他們稱呼它作「前中年焦慮期」。臀部漸漸墜落,腰部掛上好幾斤五花肉,一個朋友說,她坐在前輩的轎車裡時,車子就駛在這條路上。前輩手臂肥胖,操縱方向盤仍得心應手,急轉、煞車,都悠遊自在,嘴角不禁翹起少年郎慣有的不屑,但眼角畢竟麇集太多折皺,一開一合,像陰唇被插入被鬆開。那是時光的插入,歲月的梭摩,一開一合,都充滿無奈。被強暴的男人,慢慢老了。

慢慢老了的男人也不相信老了這事,跟我朋友說,想為她寫一本詩集。會發表,很多人讀到詩裡的她。她會成為一個象徵,會在那個象徵裡抵擋時光,只是,她必須讓他知道花朵是怎麼盛開的,讓他採擷,用智慧、用心眼。我是在餐廳聽她說話,滿盤的青菜豆腐不是裝著肉欲,而是一條條路。

她沒讓自己成為永恆的象徵。因為她不相信永恆,她還年輕。跟她談永恆,不如跟她談肉欲,不如跟她說他就是喜歡她,想她。兩個沒有交集的靈魂擠在車廂裡,走的是男人的路,她只好下車,她只好過馬路。或者,當她過了很多很多的路以後,她會明白自己錯過什麼,也慶幸錯過了,才能記憶清晰,且侃侃述說。

過馬路吧。女人站起來,她也準備過馬路了。她走到那邊會再走回來。我好奇,她的時間究竟停在人生的那一點上?我問差些被寫成詩的朋友,難道你沒有一絲絲感覺,像暗暗高興、像虛榮?她說,且微笑著,她真的不知道自己的力量。她真的不知道可以扮演什麼?

我準備往前走,這裡是早上八點四十二分,唯一的一天的八點四十二分。十七歲的少女會走進十八歲,剛打薄的頭髮會染得透紅,脊椎尾端紋上一朵薔薇,用星座找她的下一個男友。二十八歲男士看見主管終於朝他笑,薪資條長得更好看。四十來歲的她會看見老公稀微的背影從茫茫夜色裡飄了進來,她知道有鬼,卻必須等到自己也找了一個鬼以後,才知道心中藏鬼的滋味。

我要過的路明明是成都路跟中華路的交接口,但他們說這路叫「前中年焦慮期」。於是,我還沒有過以前就先焦慮了。

我可以學女人一樣,走過去,趁綠燈沒換前,再走回來?

很多朋友是這樣子的,他們理應比我更早通過馬路,卻遲遲不見蹤影。他們把自己閉鎖在更遠的過去,朝我笑著青春嫵媚的多甜笑容。他們繼續研究自慰的方法,弄熱毛巾,買情趣用品,有的還在界定性向,不知該插入好還是被插入,或者被插入、也插入。他們前面是一大片模糊,我對這有說不出的感動,甚至是羨慕。他們可以一直茫茫走著,他們不以為那是茫茫,若是,又何妨?你說,那裡不是茫茫,不是焦慮,不是走投無路?我想也是,我果然是在走投無路以後,再看見我要去的路,這路叫做「前中年焦慮期」。

但是,麥當勞不見了,那些老人走去那裡了?

一個小說家比我早走幾步。他已經在路那一邊。他以前常常走過去,再折回來,但沒折到底,留在安全島上。他根本不關心燈是紅是黃是綠。他伺機而過,沒有發生車禍。他在這一半的路上折來折去,折出許多女人的眼淚跟自己的淚水。他的懺情錄處處可見。裡頭永遠有人受傷,且一再受傷,我在裡頭看見情感大幅勃發的態勢,一種情感已臻成熟,但卻留在少男多情的歲月上,他異常清醒地感受到戀愛細胞一顆顆爆開來,他要愛。要,戀愛。他軀體半老,卻覺得人生剛出發。他要很多愛,很多戀愛。他的文章說,那絕非交配的焦慮,而是知道剎那就要過去了。這剎那、這剎那啊,他大聲呼喊,我只擁有不斷的剎那,甚至,我只有一個剎那。所以,他折回來。多年後,小說家畢竟走過去了,而且,一副不回頭模樣。我從他的離去,看見他已經服從了,我也相信他會找到他自己的麥當勞,一間只賣炸雞,不賣少女笑容的麥當勞?他會找到嗎?誰知道呢?那些老人就沒有找到。

他們到底去那裡了?

我的一個錯覺是,他們根本沒有離開,只是被移到另一個時空悄悄繁殖。我聽到揉皺衛生紙的聲音,聽到有人說,我的孫女都比你大。大?但又如何,你還不是做了?少女這麼說,收了錢,走了。老人在哭。他上了人,但也被強暴了。他們去那裡了,在那裡哭?麥當勞不見了,但他們仍要繼續過馬路。

過馬路了。我走我走,別催。該死的,我看見綠燈一亮,秒數倒數計時,就開始焦慮。

別別別、催。我急得口吃。我的手臂長胖了嗎?是我靈活操縱方向盤,我想吻你嗎?我折回去好了,我、我不走了。女人走得快極了,像訓練有素的籃球選手,快速跑過去觸摸底線,又往回走。啊,她掉頭了,是因為這樣,五年前的她跟現在的她居然沒什麼變,因為折返,她沒老?還是她說話,邊走邊說,尤其是說給一個看不見的人聽,所以她,逃逸、消失。

她是消失了。她前面沒有路,後面也沒有,她的行走跟述說就是一切。她不長大,也不長老,不變好,也不變壞。我忽然覺得她是我的一個尋覓。她本來不瘋也不蓬首垢面,她原是清純的美麗女子。她的污垢是我劃上去的,她的述說是為我準備的,但我不再聽懂。

我不再聽得懂,於是,一個個老的、胖的、寫詩、寫小說的、搞政治的、學商的男人們,都裸身,一齊跑過馬路。

路上,有人打噴嚏、咳嗽、流鼻水,也有人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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