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以戰爭聞名於世，金門人的犧牲投入，換來了和平安樂的生活。然則，戰火烙下的，是光榮的勳章，卻也是金門老一輩經歷戰火的摧殘下，一道無法抹滅的戰痕。戰火餘生，所有的悲愴、千鈞一髮與死裡逃生的經歷，在一向忠厚耿直的父親口中，就好像一則微不足道的兒時趣事般，言談之中，父親的臉上始終帶著笑容，而我，卻覺得一陣鼻酸。

八二三戰役開打的那一年，父親剛滿十歲，兩位小姑姑都還沒有出生，一家四口住在林厝村口附近。平靜的鄉村，維持一貫悠然的步調。年壯的阿公，牽著牛隻上山種田，阿嬤則一如往常，操持著家事。縱使空氣中早滲著共軍集結砲火在沿岸，準備襲擊金門的消息，然則，在忙於與天爭食的艱苦歲月裡，緊張的氣氛，仍舊影響不了金門人「蕃薯落土代代傳(ㄊㄨㄚ)」的堅韌天性，該來的總是會來，而生活，總是要過下去的。

燠熱的八月天，熱氣把木麻黃糊成墨綠一片，汗漬暈亮了阿公黝黑的肌膚，除了蟬鳴及偶爾枝葉摩擦的細微聲響，一切都悄然無聲，嗅不出任何一絲的浮動。陽光朗朗的午後，砲火如雷，轟然而至。就在第一聲砲火響起時，在田裡耕作的阿公慌了手腳，顧不得臭氣沖天，不假思索的撈起放在田埂上平日施肥用的「粗桶」，一把往頭上戴，在第一時間便跳進了離田埂最近的一口井裡，所幸井水不深，僅到阿公的胸口，成了一個臨時的避難所。只是，這砲一落下，便像一世紀那麼久。

而正要上山幫忙阿公的伯父，在砲彈落下時，呆了半晌，便衝進田地旁的軍營裡，軍營裡全營戒備，還是孩子的伯父這輩子沒見過此等陣仗，守門的阿兵哥看見衝進營門的大伯父，不是安慰他，而是塞給他一把步槍，說是要有全民抗戰的準備，隨時要與匪軍做一殊死戰。大伯父楞楞地的接過槍，打仗是怎麼回事，聽都沒聽過。身高不及步槍長的大伯父，雙手緊緊抓著槍，躲在阿兵哥的背後。槍，是這輩子第一次摸到的，又硬又重的槍身，連拿著都有點勉強，冰涼的槍身，讓因緊張而發汗的手心，濡得濕熱，每個人都是一樣的表情，神奇肅穆的聽著營門外，砲似雨落。

村子裡，慌成一片，收著花生的嬸婆給震得跌坐在地，驚呼聲四起。有能力的，不分男女，種田的上山去，「傾蚵」的下了海，留在村里的多是黃髮垂髫，一時都慌了手腳。飯桌、床板、神桌下，能藏人的地方都先躲了再說。機靈的大姑姑，一人獨自在門口的晒穀場玩著，跌跌撞撞的跑進離後門不遠的防空洞，而正在村口軍營前跟阿兵哥打籃球的父親，則被一把抓進軍營裡，安置在彈藥庫中，也因此躲過了一劫。

漫長的四十分鐘過去，砲聲漸息。山上的阿公，被冰冷的井水泡了四十多分鐘，整個下半身都「汗撲」，皮膚皺得連指紋都看不見。望著厚重的木製「粗桶」嵌滿大大小小的鋼彈碎片，阿公不禁捏了一把冷汗，如果沒有這只救命的「粗桶」，恐怕就此要與家人天人永隔了。用盡吃奶的力氣出了井，驚嚇過度加上疲累，一陣虛脫，差點連回家的路都走不完。

直到晚上七、八點，阿公跟大伯父才各自回到家中。軍營裡的父親跟防空洞裡的大姑姑早就到家，就是不見阿嬤的身影，一度讓大家非常憂心，所幸，阿嬤因躲進村人家中，倖免於難，只是被嚇得一下子反應不過來。一家子得天庇佑，沒有傷亡，但不是每一家戶都這樣幸運，這場戰役，犧牲無數，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更是大有人在。

第二天開始，全村的人都躲進了村口軍營的彈藥庫中，動員所有人力，擔來成堆的蚵殼，圍在彈藥庫四周以及屋頂上，做成簡單的防禦工事，接下來，就只能靜靜的等待：：：，等待砲聲響起，等待砲息。日復一日，日升月落，依舊砲聲隆隆，不絕於耳。只要被砲打中，整個彈藥庫都跟著晃，東西凌亂一地。聲響稍歇，壯丁們就衝出去將被砲彈打落一地的蚵殼剷起，重新堆高。因為堆疊得高高的蚵殼並不是實心的，中間有縫隙，可以減緩砲彈的衝擊，剎時間成為保命的利器。彈藥庫裡，簡陋的床鋪，一床挨著一床，一席床就是一個家，年紀大的老婦點著在砲彈稍息的時候，捻著從家中「搶救」出來的線香，喃喃祈求上蒼庇佑。密不通風的狹小彈藥庫裡，點著小雞心燈，昏暗的空間充斥著汗酸味與濃濃線香和著潮濕的霉味揉成的特有味道，氣氛詭譎。

我笑著問父親，「你當時怕不怕？」

父親笑答說，「小孩子，哪懂得什麼是怕。」

是啊，小孩子從來不擔心什麼，這或許也另一種幸福，因為，身後有一雙堅實的臂膀扛著，所以能無畏無懼。我望著眼前的父親，深深感受到自己的幸福，孩子的無所憂慮，是因為身上有著家人濃濃的關愛。

戰事吃緊，資源短缺，村民雖然留置在彈藥庫裡，卻沒有所謂的戰備口糧或軍用罐頭，「隨人顧性命」，肚皮問題，當然得自己處理。晌午一到，砲火暫歇，大伙便衝出彈藥庫進行煮食的活動。平時賴以維生的田地佈滿了鋼彈的彈頭及碎片，沿岸的灘頭則儼然成為死域。不得已之下，只好上山挖些尚稱完整的地瓜，用衣服兜著，帶回家中煮成稀飯，這一小堆的蕃薯，得讓一家人吃上兩天。父親笑著說，通常打好水、等地瓜及粒米粒金的戰鬥米下鍋後，大灶先塞好材火，他跟大伯父一人負責一鍋，鍋子一蓋、往灶頭一放、待一點火，趕忙就往門外衝，一路衝到彈藥庫，砲聲就又響了。炊煙一升，砲就跟著來，炊煙不起，又飢餓難耐。就這樣有一頓、沒一頓，一挨四十多天，偶爾有難得的美援補給，也都送進了豬仔的肚子裡。

「為什麼呢？為什麼不吃？」我滿臉困惑，美援補給，可是千金難求啊！冒著生命危險挖地瓜，卻把美援拿去餵豬仔，這是什麼狀況。

「因為不懂得怎麼吃啊！送來的奶粉、牛油有這麼大個，全都拿去餵豬了。有的吃多了，還會拉肚子。」父親比劃著。

一大塊的牛油，可以撐上幾個月，加上奶粉可以提供的營養一定比稀得可以數出米粒的粥要來得多更多，就只是因為不知道怎麼吃：：：，聽到這裡，覺得好心酸。

戰事持續了四十多天後，林厝因在戰事吃緊的前線，隨時有淪陷的可能，幾經思量忖度，阿公決定投靠歐厝的表姑婆。來不及細想，該收拾些什麼，一家人就帶著幾袋「安籤」(曬乾的地瓜籤)，由軍車護送，出了營門。軍車一上路，砲彈便緊追而至，一路跟著，「槍林」是自頭自尾沒遇有到，「彈雨」卻是一下就停不了，一直到了現在的議會門口，才聽不到砲響。一顆懸著的心，也才安了下來。我試圖想像，直覺不可思議。能不被砲彈所擊，或許真的是冥冥之中，神佛相佑。一家人在小西門下了車，打著赤腳步行到歐厝。雖然這一路上險象環生，但得以暫時安身，卻是比什麼都值得。直到砲戰結束，一行人返家，才發現離去時尚完整的祖屋，早已被砲彈轟成殘磚斷瓦，支離破碎。父親只好跟著家人在金城租屋而居，輾轉搬遷數次，就在第三次搬遷時，阿公罹病過世。說到這裡，父親帶笑的臉有一點逞強，眼眶微微的濡濕。我不敢再問，話題也就此打住。

我想我能體會父親的心情，畢竟，那樣危險、艱苦的日子都過去了，一家人緊緊相守，共患難，卻在安樂日子來臨之時，阿公撒手人寰，離家人而去。躲過戰火的襲擊，卻躲不過命運的無情，子欲養而親不待，這是父親心口永遠的痛，更甚於戰爭的炮烙。

印象中的父親一直是誠懇待人、正直忠厚的人，臉上永遠掛著笑容，不驕矜自誇，樂天知命，保守不躁進，相當沒有心機的一個人。或許真的是「天公疼憨人」，父親跟家人得以倖存於戰火中，成為金門歷史的見證與參與者。我則何其有幸，生長於無災無難的的環境，又何其有福，父母健在、少病無憂。身為走過戒嚴跟解嚴年代的六年級生，雖然對於生活，並不如歷經戰事的長輩們，有那樣刻骨銘心的體驗，然則，世代的轉換，身臨其中，仍有不小的衝擊與觸動。地方耆老以及親人的戰爭記憶，讓我學會了知福、惜福與珍惜身邊的人、事、物。也讓我對所有的一切，都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