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的季節
我和你們遭遇,在屬於你們不羈的青春紀事,在我抑鬱不安的離鄉歲月。
二年前,自以為浪漫的我,辭去了台北華梵大學的教職,隻身來到金門教書。當時,學校根本還沒準備好,只能借用湖小、農工的教室,環境之不理想,實非外人可以體會。我清楚記得,和你們在地下室上第一堂課時,路上呼嘯而過的車輛及小學生的嘻鬧,不時打斷我的聲音,相當困窘。滿腔熱情的我,還鼓勵大家以「西南聯大」自許,「抗戰時期,中國各地的大學,隨政府搬遷到四川李莊、昆明,成立西南聯大,師生借用殘破的祠廟上課,環境雖差,日後卻出過諾貝爾獎的得主,丁肇中、李政道等學者都是:::」,我這樣自我安慰地說著。
我一心想,用更多的愛心投入教育,來彌補硬體設備之不足,只是我做的還不夠。
「老師,我想休學!」,「某某某摔車了!」,「某某科的,打了班上同學一頓!」,我也不時接到教官的電話,「貴科的誰,昨天爬牆;又有誰,曠課時數超過了:::」,常常提心吊膽。你們可能不知道,那時候的我跟你們一樣,還在適應這個新的環境:建築博士的我,竟然被分派教授體育與數學;加上繁瑣沉重的學校行政工作,以及本身的研究案缺乏人手,在在使我疲於奔命。在面對一個尚未健全的校園時,得相互打氣取暖,不能氣餒。
異鄉的生活,特別容易讓人感傷,儘管這片土地是我如此的熟悉。
2001年早冬,我約你們夜半去看獅子座流星雨。榕園的草地,在白天冬陽的烘托下,夜晚仍散發著清香,躺在上面,像沉醉的波斯地毯,如此地迷人。果然,報上一點也沒吹牛,沉寂的夜劃過一道道的燦爛,留下了我們的驚呼聲。我曾告訴過你們,那是最美的一夜,撫慰了我的鄉愁。那單純無比的感動,至今仍常常想起。
還有,你們不會忘記的2002年初夏,蘭陽平原之旅。梅雨一點也不給我面子,和我們的旅行形影不離。我把華梵建築系的學生和你們拉在一塊,一起體驗宜蘭的環境規劃與設計。為了讓旅費便宜,華梵的學生騎摩托車載你們,連我都是。三十多台摩托車穿梭於雨中的平原,雖是壯觀卻讓我頻頻捏冷汗。宜蘭厝的夜裡,你們偷偷為同學慶生,不讓壽星知道,歡樂的結局讓你們流下了甜蜜的眼淚。我則靜靜在一旁兀自歡喜,這一班不再分金門人或台灣人。此刻,情感凝結在一起。
當然,在文化資產保存的課上,我帶著你們兩度策劃了文化活動。在水頭的兒童文化資產年活動裡,你們認真地排演僑鄉故事,生動地扮裝成歷史建築上的蝙蝠、鳳凰和印度兵,讓小朋友如癡如醉。在「碧山的呼喚」活動中,你們也安排了闖關的遊戲,化妝成蝴蝶、蜜蜂、巫婆、村姑與聖誕老人,吸引了無數人的目光。有小朋友突然叫你們老師,我看到了你們眼中泛起的榮譽感。沒錯,你們從來沒想過自己可以當個老師,但此時你們就是稱職的老師。我常相信,學習不是僅限於課本的背誦或記憶,生活中的體悟更令人深刻。我確信你們在活動中學了更多,學會了負責,也學會了勇氣。而我一直想對你們說聲謝謝,說我有多麼佩服你們,但我總是忙碌,沒能說出口。
作為一個老師,我常常反省。可能是由於自己求學過程相當順利的原因,我花了不少時間才懂你們:為什麼學習動機不強,為什麼成就感低,為什麼不喜歡來學校上課。外界對我們學校程度不佳的批評,或許說的沒錯,也該好好檢討。我曾對你們疾言厲色,嚴格的要求,但我從不想放棄你們,希望你們找到自己的興趣,能走出自己的一片天。如果金門沒有辦這所學校,我不知道會有多少孩子流落在暗無天日的補習街,壓抑了應該發光發熱的青春。如果沒有這所學校,台灣的小孩鮮少有機會認識金門,更不會在這裡烙印了青春的足跡。如果沒有這所學校,我也不會與你們遭遇,和你們一起成長。
在這座島嶼上,我們共同渡過了七百多個日子,歡笑與哭泣、放肆與憂愁轉化成記憶的一部分。終究你們要展翅高飛,邁向人生的另一個階段。在告別的季節,沒有感傷,只有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