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火雖然有點小聰明，但不思長進，小學畢業後即輟學四處遊蕩，不久就誤入歧途。
隨著年齡的增長，從起初的吸煙、喝酒、偷竊、賭博，到後來的逞強逞兇、打架滋事，可說無惡不作。務農的父親拿他沒辦法，母親的勸導當成耳邊風，又憑著他年輕力壯、孔武有力，被經營賭場的大頭豬仔看中，雇請他負責把風。若有人在賭場鬧事，亦由他出面擺平，賭客無不懼怕他三分。卻也因為他蠻橫不講理，鴨霸火仔的綽號不脛而走，名聲竟比他的老闆大頭豬仔還響亮。
爾時在戰地政務體制下，政府不僅嚴禁百姓賭博，也將肅清賭博列為重點，每月都會透過村里民大會加強宣導，違者嚴辦。而所謂的嚴辦，一般參加過民防隊訓練的島民都知道，這是當權者恐嚇百姓的手法。倘若真因賭博被抓，了不起關幾天禁閉，在防空洞餵蚊子而已，總不致於抓去槍斃吧。但是萬萬沒想到，在以軍領政、軍政一條鞭，以及單行法的施行下，為了徹底地肅清賭博，不管是參與聚賭，或在旁觀賭及把風、而屢勸不聽情節重大者，毫不客氣地，一律送明德訓練班管訓。
明德班係金門防衛司令部所設，班址鄰近金門西村，督導單位為掌管防區軍紀的政戰部政三組；設立的目的是專門教育軍中不服管教的頑劣份子。由政三組調派一位少校監察官擔任班主任，還有上尉輔導長，以及十餘位年輕力壯、經過訓練的士官擔任教育班長，負責輔導管教的任務。
當民間少數喜歡滋事的地痞流氓或賭徒，被抓而移送到憲警單位時，即使依違警來論處，亦無法達到嚇阻的作用。於是無論軍民，一旦嚴重違紀或違反社會治安，經憲警單位查證屬實，便直接送明德訓練班管訓。而在不能動用私刑時，班長們會以各種體能訓練來折磨他們。例如：蛙跳、伏地挺身、仰臥起坐，在水泥地上匍匐前進，在烈日下跑一萬公尺……等等。為的是要磨掉他們的銳氣，改掉他們的不良習性，讓他們重新做人。若以社會及傳統的觀點而言，其立意是良善的，但被管訓者則是操聲連連，甚而辱罵憲警單位的不公。
大凡一般人都知道，賭博最大的贏家是俗稱的「筊東家」，不管誰輸誰贏，都必須讓他先「抽頭」。當然，所謂「整筊間」亦非易事，除了自己是「筊鬼」，懂得「跋筊」之竅門；而且還得經常跟一些賭博成癮的「筊伴」、「筊仙」來往，才能聚成賭局。一旦開始聚賭，筊東家還得為「筊跤」準備茶水和點心，甚至雇請保鑣，除了防止不肖份子來鬧場，也負有通風報信的責任，以防憲警來抓賭。
李天火即使沒錢可賭，但與大頭豬仔則是臭味相投，只要看不順眼，不分青紅皂白就以拳頭相向，因此大家都叫他「鴨霸火仔」。也因為有他，鮮少有人敢來鬧場，甚至遇有憲警人員來查戶口，他也敢怒目相向，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囂張樣，恨得他們牙癢癢的。陪同的副村長為了討好憲警，卻也只能高聲地怒斥他說：「鴨霸火仔，你他媽的敢再講一句，老子就把你關起來！」只見他不疾不徐、皮笑肉不笑，不屑地說：「汝這句話恁爸聽過真最遍啦！」副村長深知這個傢伙不好惹，儘管一肚子氣，也就忍下來了。但他囂張的行徑已被憲警列為黑點，俟機再找他算總帳。
大頭豬仔開賭場，鴨霸火仔當保鑣，經常在場內聚賭的除了一些賭鬼外，偶而地還有一些有錢有勢的社會人士來串場，在憲警單位密佈的眼線中，早已有線民向上級反映。可是那些情治人員，其中亦有少數騙吃騙喝、拿人紅包的敗類。當他們即將執行臨檢時，早已有人向他們通風報信，這個人就是情報隊的情報官林上尉，也是鴨霸火仔的好朋友。兩人經常在一起吃吃喝喝，除了返台休假時要送上幾瓶益壽酒，年節還得送上一個大紅包。當然，所花的費用，全都算在大頭豬仔身上。
於是在拿人手短、吃人嘴軟的情境下，每每遇有臨檢或查戶口，林上尉總會事先偷偷告訴鴨霸火仔。故而當線民提供一個明確的線索時，明明是一處千真萬確的賭場，經常有人在裡頭聚賭，而且輸贏都是好幾萬塊。但儘管他們動用好幾位荷槍實彈的憲警包圍現場，卻始終抓不到賭客，的確讓這些憲警人員臉上無光。也因此而讓提供線索的某線民，爾後所提供的線索竟不被採信，讓這些賭鬼繼續消遙法外，難於把他們繩之於法，這莫非也是憲警單位的一大挫敗。然而，紙終究包不住火，上級在得知這個消息後，下令由掌管防區軍紀的政三組，及保防業務的政四組，配合憲兵隊、警察局，針對大頭豬仔的賭場，做了一次大掃蕩。
七月的某天晚上，大頭豬仔經營的賭場已有近十位賭客分成兩桌，他們以進口的九二撲克牌做賭具，其中一桌以「十點半」論輸贏，另一桌則是「推三公」。即使窗戶都貼上舊報紙，以防止燈光外洩、目標被發現，而且外頭又有鴨霸火仔看守，一旦有什麼風吹草動，馬上要賭客從後門逃跑，以免被抓。然而，今晚憲警鎖定的就是大頭豬仔經營的賭場，當鴨霸火仔發覺情況不對想通知賭客快跑時，已遭十幾位武裝軍警包圍。可是卻也讓他感到納悶，為什麼今晚竟沒有接到林上尉的通知。而且荷槍實彈的憲兵已堵住所有的出口，警察亦在賭場內搜索，除了查獲賭金數十萬元，困在裡面的賭客想跑插翅也難飛，只好乖乖地就擒。
經過憲警單位調查的結果，聚賭抽頭的賭場負責人，以及屢勸不改、惡性重大的賭徒，一律送明德訓練班管訓，大頭豬仔就是其中之一。首先他們被理了一個大光頭，換上灰色的短褲和草綠色的軍用內衣，連同軍中提報的頑劣份子，總共二十一人，接受為期三個月的管訓。
然而，嚴格的軍事體能訓練，並非人人都能承受得了的。若想在教育班長面前調皮搗蛋、唱反調，他們絕對會以各種訓練方式，操得他們精疲力竭，而且不會留下任何皮肉受創的印記，找不到控訴他們的任何證據，這就是他們的高明處。希望從明德班出去後能好好反省、痛改前非，不要為社會製造事端。別忘了，在這個反攻大陸的最前哨，軍中不能有頑劣不可教化的份子存在；在戰地政務、單行法體制下，金門不容許有地痞流氓或聚賭抽頭的敗類橫行。因為自古至今，它都是一座民風淳樸的島嶼。
大頭豬仔被抓去管訓後，賭場沉寂了一段時間，管訓出來後，又死灰復燃。雖然不敢明目張膽，但還是有一些發誓不賭而手癢的賭徒來走動。然而賭歸賭、抓不勝抓，管訓出來從此洗手遠離賭場者又有幾許。即使之前剁掉一根手指頭發誓從此之後不賭，或是口袋空空沒錢可賭，可是一旦賭性發作，依然會想盡各種辦法到賭場報到。明知十賭九輸，卻偏偏有人不信邪，一旦進入賭場，運氣好，滿面春風踏著輕快的腳步走出來的贏家有之；而運氣不佳，愁眉苦臉垂頭喪氣，步履蹣跚走出來的輸家似乎更多。這莫非就是賭場的現象，賭徒的嘴臉和賭客的心情。
雖然鴨霸火仔體型高大、孔武有力，加上有大頭豬仔的撐腰，在賭場耀武揚威，很多人無不懼怕他三分，但有時卻也會踢到鐵板。某天，阿飛賭運不佳、衰運連連，口袋裡的錢全部輸光光，可是他仍然東借西借，千方百計想把輸掉的錢贏回來，這莫非也是賭徒孤注一擲、想碰碰運氣的最後步驟。然而他非僅沒有贏回老本，反而輸個精光，欠了人家好幾千塊，心情難免會感到鬱卒。於是他竟懷疑有人作弊，開口就是一陣漫罵，鴨霸火仔怎麼聽得進去，於是怒指他說：「阿飛仔，跋筊著較有風度矣！敢跋筊，著毋驚輸。汝開喙操，是咧操啥潲！」（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