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奇遇記
自己平日讀書,往往隨性/興,較少訂按步就班的計畫。話說回來,有時候正因為這樣,才會誤打誤撞地來到花明柳暗,山重水複的景域及驚喜。我從自己無意中讀到六零年代美國南方小說怪傑瑪麗.弗蘭納里.奧康納(Mary Flannery O'Connor,1925-1964)的「好人難遇」(A Good Man Is Hard To Find)這件事,作個開端講起。
多年前,吾妻王學敏的好友、東方廣告總經理侯榮惠致贈我一套「現代文學」復刊版,時而,我站在書架前抽出其中一本翻翻,有一天,翻到復刊第11期,瑪麗.弗蘭納里.奧康納這篇小說,是翻譯界前輩何欣的譯文。讀到一半,我影綽綽地想,這故事好像自己在哪讀過?梭巡心中的記憶地圖,我終於從書架上找到那本內收十篇故事的短篇小說集,民國七十九年的版本,陳芝萍所譯,只不過她翻譯的標題是「好人難遇」。
假如我們要寫一篇關於瑪麗.弗蘭納里.奧康納(以下簡稱奧康納)文本的論述,風格冷冽、怪誕、恐怖、暴力、荒涼、神秘、腐朽、邪惡、陰暗、南方哥特式小說(Southern Gothic)、天主教……等等這幾個關鍵詞都可以列入。從奧康納去世後相繼出版的隨筆和書信裡可知,奧康納出生、成長於天主教家庭,其一生都信仰天主教,似乎沒有經歷過任何信仰危機。她說過自己是站在基督教(廣義)正統教派的立場上看世界的。……人生的意義集中於基督對我們的救贖云云。我們不妨從這點出發。
奧康納的自我解讀,在我看來,充滿了矛盾、弔詭,充滿了正反若合的。首先,所謂「基督教正統教派」,恐怕是偏向於強調永恆、不朽的,一如天主教強調的那樣。而強調罪的救贖是基督教(新教)。根據奧康納的自剖,人生的意義集中於基督對我們的救贖,那麼,其小說筆下果真有這類的救贖嗎?以「好人難遇」這篇小說來說,故事描寫活在自我世界的老祖母和兒子等一家人,開車前往遠地旅行,半途翻車,又遇到越獄逃犯三人,全家終竟不幸一一遭到其槍殺。奧康納說:「我的小的主題就是上帝的恩惠出現在魔鬼操縱的領地。……每一篇出色的小說裡都有這樣一個瞬間,你可以感覺到,天惠就在眼前,它在等待被人接受或者遭到拒絕。」
那麼,在這個充滿暴力與荒誕的事件過程裡,所謂的「天惠時刻」出現在哪裡呢?果真是在老祖母其他家人都被槍殺後的最後關頭,她喃喃自語地對犯人頭子說:「你也是我寶寶!你也是我親兒!」這句話的時刻?依奧康納說,這是某種內在的開悟、真誠而深刻。我的看法是,老祖母是否開悟,或繼續淪落?是具雙向性的,亦即同時通往兩方。我們這裡不妨用物理量子力學的「薛丁格的貓」來作演繹。
「薛丁格的貓」是奧地利物理學者埃爾溫‧薛丁格於1935年提出的一個思考。通過這一個思想實驗,他指出了應用量子力學的哥本哈根詮釋於宏觀物體會產生的問題,以及這問題與物理常識之間的矛盾。在這思想實驗裏,由於先前發生事件的隨機性質,貓會處於生存與死亡的疊加態,貓會既活著又死著。再解釋一下什麼是疊加態?如果我們把一隻貓關進一個密閉的盒子,用槍對盒子射擊,這支槍的扳機是由原子衰變扣動的,那麼我們便無法知道這隻貓究竟是死還是活,因為原子的是否衰變是一個隨機事件。在量子力學中,我們便把這隻貓所處的狀態稱為死與活的疊加狀態。物理學上的意義是,在不觀察時,由於電子沒有確定的位置,電子便是在各種位置的疊加狀態,而人的觀察使得這個電子退出了疊加狀態。量子力學認為微觀事物的運動和狀態均是不確定的,如果將其推廣到宏觀世界上來,那麼,即將擲出的骰子、猶豫不決的人、風暴的移動方向等各種不確定的事物均可以被認為是處在多種狀態的疊加狀態。
在「好人難遇」這篇小說裡,老祖母死前那句話,是既傷懺與開悟,又是仍處於跟先前一樣的封閉、愚蠢的疊加態。所以故事絕非僅止於奧康納的自我解讀。依奧康納所言,老祖母只處於開悟前的一方。但不也應該還有在這之外的他者,包括與這南轅北轍的另一方?只是,奧康納為什麼要強調罪的救贖、天惠,與開悟呢?一者,她自稱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她必須作宗教性表態;二者,文本是一個無限辯證的過程,作品與讀者都可以在這份過程當中取得捲滾的力量。解讀時退出疊加態,是微觀;不解讀時則存在疊加態,是宏觀。而任何讀者的閱讀(包括作者奧康納的自我解說)正只是一種「微觀」的觀察,奧康納只說其一,不說其二,或竟是哥特式地故意保留不說?老祖母非得要只處於開悟與否、正或反的一方嗎?貓非或死或活嗎?更進一步看,不死不活的疊加態,只是在宏觀下的結果嗎?難道不是物理的一種本質存在嗎?這個故事的喻意可以一路捲滾下去……。
這一路捲滾的第二站,是那天,妻王學敏不知為什麼提到「蘿拉快跑」這部電影--有德國盧貝松之稱的電影導演湯姆.提克威爾(Tom Tykwer)1998年拍攝的作品。我聽了她的建議、坐下來觀賞影片,當看到第二段奔跑時 (全片共分三段奔跑 ),我不禁喊了起來:「這是我的『四個故事』呀!」「四個故事」是我早年寫的一篇小說。「蘿拉快跑」是1998年拍攝,而我的「四個故事」寫於1997年,也就是說比前者早一年問世。
「四個故事」是我在1997那年,以金門為背景的系列短篇小說其中的一篇。這是一篇萬言左右的短篇小說,故事梗概是父親對我敘述了一個家鄉軍管時期的往事,年輕時代的某一晚,他和村裡鄰居進夫到隔壁村的陽宅村莊喝喜酒,回家半路被某軍官懷疑為匪諜,給抓到太武山某營區……。父親先後對我講了這一段往事,不,先後講了「四個」往事。分明是同一個故事,起先自己很納悶,為什麼每一回講的都不一樣呢?譬如第一個故事情節是進夫出賣了父親,熬不住軍官的逼供。第二個故事情節是,進夫反過來抱怨父親指認、誣賴自己是匪諜。第三個故事情節是,軍官說抓到真正的匪諜,笑著放回父親和進夫兩人。第四個故事情節是,父親回憶曩昔那段被軍官逼供的往事,翻來覆去,語境錯亂,現實和夢幻分不清楚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