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母駕鶴西歸去
我曾在上一篇散文寫下:「2020這一年,是我人生悲喜交錯的一年。悲的是嵩壽103歲的母親,於5月13日與世長辭。我與母親有著75年的母子深情,母親的辭世,悲傷的心緒久久不能平復。每天回碧山老家,已見不到母親慈祥的容顏,而是她的遺像和神主牌位,內心的傷悲不言可喻。想寫一點紀念母親的文字,竟一時無從著手,實在愧對母親75年的養育之恩。但我相信這只是暫時的,因為母親的慈顏還存在我心中,即便不能寫出她精彩的一生,至少可記述她人生的片斷……。」當瑣事告一段落,我不得不信守對自己的承諾,憑著有限的記憶,寫下母親平凡一生,幾個讓我印象較為深刻的片段。
記得20幾年前,我曾經寫過一篇名為〈慈母光輝〉的散文,裡面寫的就是我一生勞苦的母親。當我重新閱讀它時,文中的情節就是母親80年前的縮影,如果現在想寫,也是母親80歲後的日常。即使已歷經近30年的歲月淘洗,但母親的背影依然存在其中。因此這些文字就是母親昔日的印記,我重新把它置入在這篇作品裡,似乎並無不妥之處。
回顧已往,在古樸的農村裡,母親扮演的是一個不可或缺的角色。那時島鄉生活水準普遍低落,醫療又落後,母親經常在半夜三更,被急促的敲門聲吵醒。她擔負的是有勞無酬,只許成功,不能失敗的鄉村助產婆。儘管母親沒有接受過任何的助產訓練,用的又是古老的接生方法,加上衛生設備不足,但憑著她的經驗,由她接生的不知凡幾,從未出過任何的差錯。每每,當她拖著疲憊的身軀,踏上漆黑的小路回家,臉上依然掛著繁星燦爛般的笑容,因為她又做了一件善事,但並非接生完了就了事。
果若生男,「12日」娘家的父母和至親,會依俗來替女兒做「月內」,婆家這邊會請母親幫忙煮「點心」,中午再煮「正頓」招待來做月子的親友們。而滿月煮「油飯」、剃頭送「雞卵糖」、「度晬」做「紅龜粿」,不管農忙或是家務繁忙,母親從未推辭村人的請託。遇有村人嫁娶,從「娶新婦」做「蠓帳被」,到「嫁查某囝」的「抾箱」,以及幾分金子「答」幾兩肉,也就是以豬肉來回贈送禮的親友們,都必須由母親幫他們張羅或出主意,可說是村人的好幫手。往往,只見母親進進出出,儼然像這個家庭的女總管,更像嫁娶的是自己的兒女。
遇有喪事,有些人不敢「見刺」,也就是不敢見尚未入殮的屍體。但母親非僅不害怕,也沒有任何的忌諱,囑咐喪家該做什麼事,該準備什麼。尤其是替往生者穿壽衣,如果屍體已僵硬,必須扶上扶下,想盡辦法才能替往生者穿上多層壽衣。然母親在堂嬸的協助下,不多時已把壽衣一層層套在往生者僵硬的身上,讓他躺在「廳邊」的「水床」上等待入殮。出殯後,還得把「一床」偌大的「膨粿」,依「查某囝」、「查某孫」的人數,砌成厚厚的一片片,再加上「紅圓」,讓她們帶回家在「佛祖」前「燒金」、「脫孝」。這看來雖然是些小本事,但並非與生俱來,必須接受老一輩的指導,加上自己細心地揣摩和經驗的累積,一旦事到臨頭,才能得心應手。
在教育不普及的舊日時光,婦女的文盲比率相當高。然而,外祖父是沙美地區德高望重的地理師。他精通「看日」(擇日)、「畫符」(畫靈符)、「看山」(看風水、擇墓地),桌上擺的是通書、筆、墨、硯臺和符紙;還有一個用包袱巾包好打結,放在櫃子上方的「羅經」(也叫羅盤),那是擇墓地、定方位必備的儀器。即使他靠的是這點小本事糊口,每有鄉親來相求,從小小的「盤時」到繁瑣的「看山」,未曾跟人家談酬勞,但鄉親都知道老人家是靠它吃飯的,事後總會包個紅包,給他老人家「食茶」,但老人家接過紅包後,絕不會先打開紅包看錢多寡,而是慈祥地說聲:「毋免行禮啦!」也就是不必客氣的意思。
母親雖然沒上過學堂,卻在外祖父身邊耳濡目染,認識了不少字,日常的書信、報章雜誌,除了一些較艱澀、不常見的語辭外,一般文字是難不倒她的。甚至有些不識字的村婦,如接獲外地寄來的書信,往往也會請母親幫他們「讀批」。除了唸給他們聽,也必須解釋信中的涵意。尤其是823砲戰那段時間最多,因為有部分村人疏遷到台灣,或是學生到台灣讀書,村子裡剩下的都是一些老弱婦孺。每當郵差送信來,請母親幫忙讀批的收信者也會跟著來。
即使母親認識不少字,但因係女性,小時候並不能跟外祖父學畫靈符或看風水,然她卻學會了「盤時」。爾時鄉村不僅有寬廣的活動空間,鄉下的孩子也較好動,經常三五成群、呼朋引伴,玩各種遊戲,甚至日落還不回家。每每,都是玩得汗流浹背、不亦樂乎,有時卻也會因此而著涼,造成身體的不適。若依目前的醫學知識而言,不管是流了汗、著了涼,或發燒、感冒,都必須去看醫生,由醫生診斷後對症下藥。
但昔日,除了生活水準低,交通不便、醫療也落後,一旦有孩子不適,老一輩的村人往往認為孩子是「踏著冊仔」(有魔神仔之類的不乾淨地方),應該請人「盤時」,看看是在那一個方向,以便帶著「順盒」去祭拜。當鄰人要母親幫他們「盤時」時,她會伸出手指頭,口中唸著:子、丑、寅、卯、辰、己、午、未,並在指上換算時間。當有了結果,她會告訴對方是在那一個方向踏著冊仔,必須依當事人的生肖,準備「代替」乙雙、壽金一百、香三條,先在身體上下來回「交」7下,然後備「順盒」(糖果或餅乾),朝東西南北之某個方向走16步,就地拈香祭拜「林池婆姊」,請祂把魔神仔驅離。
誠然,在科學昌盛與醫學發達的今天,誰會相信這一套;但在彼時卻有靠著這種「盤時」,然後去拜拜,而不藥而癒的奇蹟。它到底是基於什麼緣故,迄今仍然是一個謎。然而十年前,母親已93歲,島鄉的生活水準已提高無數倍,醫療院所不僅有大醫院,一般診所更是到處可見,一些傷風感冒或發燒之類的毛病,理應到醫院求診,由醫生診斷對症下藥才對,可是依然有成年人,因服藥無效而來請母親「盤時」的情事。說也奇怪,經過盤時祭拜後,翌日竟然能挑著「粗桶擔」牽牛上山去。在這個科學昌盛的時代裡,這就更讓人想不透。
母親在我讀小學時,生了一場大病,嘔出許多鮮血,在十分危急的時候,父親要我趕緊到沙美稟告外祖父,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會讓老人家怪罪終生。我眼眶盈滿著淚水,除了擔心母親的病況,沿途又必須經過東珩村後那片陰森的樹林,以及西吳村郊那個破損而棺木外露的墳墓。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淚水與汗水濕透了母親用麵粉袋為我縫製的衣裳。
臨近東蕭,看到豎立在草埔上的石柱,已知是一半的路程。但流多了淚水、汗水、鼻水,喉嚨已有一些乾燥和沙啞,萬一讓外祖父見不到母親,該怎麼辦?我必須加快腳步。然而當佇立在老人家面前時,竟哽咽地出不了聲,也讓重聽的外祖父不知所措,焦慮萬分。當他聽清楚了我的來由,眼眶已紅,內心的難過不言可喻。他默不作聲地拄著柺杖,牽著我的手,祖孫倆三步併兩步,走在金色的秋陽下,走在荊棘滿佈、蜿蜒崎嶇的小路上……。(四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