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母駕鶴西歸去
可是外祖父的到來,是否能減輕母親的病痛,或是讓她快速痊癒,我始終無從理解,只深感他們父女眼神相互交會時,所放射出來的那道光芒,是一道無所取代父女深情的光亮。一向自認為堅強的母親,淚水已濕了頭下的花枕。所幸,忠厚善良、勤儉持家,熱心鄉里事物的母親,終於感動蒼天,把纏繞在她身上的病魔驅離。當苦痛的晨昏過後,美好的時光已臨,雖然過的仍舊是貧困的農村生活,但母親臉上始終綻放著幸福的微笑。
彼時的農村,除了有僑匯接濟的家庭外,一般務農為生的家庭生活是較為困苦的,也因此而凡事斤斤計較。少數不明理的婦人,一旦小孩子吵架也要上門來告狀;牛不小心吃她家一株地瓜也要找主人算帳;在她們家田埂上割一把野草回家燒飯被發覺也要來理論;如果是相交界的田地,萬一無心之過而犁偏了,以為是想佔她們家便宜,那更是不得了……。
雖然鄉下民風淳樸,可是經常可見某某嬸仔跟某某姆仔在「相罵」,而且火氣愈來愈大,愈爭吵聲音也愈大,往往也會引起村人來圍觀。母親為了息事寧人,總會走到她們身邊,低聲地告訴雙方說:「逐家攏是兄弟叔孫、兄嫂小嬸佮嬸姆,有話杳杳仔講,毋通大聲細聲,歹看相啦!」當她們爭吵的聲音慢慢變小時,母親會問明原委,再加以開導,然後說:「小可代誌,毋通計較,煞煞去啦!」即使當時「煞煞去」,但並不代表往後不再「相罵」,這莫非就是彼時鄉村的情景,久了也就見怪不怪。
當父親在走完人生的76個春天離我們而去時,那時母親已71高齡,她沒有一般婦人喪偶時的嚎啕大哭,而是冷靜地在堂嬸的協助下,親手為父親穿上了簇新的壽衣,先讓他安祥地躺在廳邊的水床上等待入殮。當棺木準備抬進大門時,她要我們兄弟下跪恭迎父親的「大厝」;在入殮時,除了塞滿金銀冥幣讓他到天國花用,並放進父親生前最喜愛的煙和酒,倘若父親地下有知,也會備感溫馨。可是父親生前,母親並不喜歡他喝太多的酒,一旦父親微醺、還有人不懷好意要他乾杯時,只要她在場,總會替他解圍說:「拱茶無拱酒」,旁人也就不好意思再勸酒,兩人情深可見一斑。
自從父親逝世後,並沒有兄弟繼承他農耕的衣缽,以致山上那幾畝旱田早已是雜草叢生,變成了草埔。母親也不願赴台依靠我創業有成的兄弟,更不願到新市里與我生活在窄小的空間裡。她獨守老家那棟一落四櫸頭的古厝,自行料理日常生活起居,在門口埕的古井旁,種了一小坵四季蔬菜;在破舊的牛欄裡,養了雞鴨;又用廢棄的木條竹竿,搭了一個小棚子,好讓瓜藤往上爬。
每當瓜類的綠葉爬滿了棚頂,黃色的花蕊過後是一枚小小的果實,從棚頂的空隙處墜下。為了防止蚊蟲的咬螫,母親會用膠袋小心翼翼地把它裹住,收成的蔬果,總與左鄰右舍同享。她不求物質的享受,適時的活動筋骨,保持心身的歡悅,所以身體硬朗,精神愉快。若與那些等待茶來伸手、飯來開口,冀望著子女奉持的老年人相比,母親是值得他們學習的。
母親曾於多年前,榮獲金沙鎮「模範母親」接受表揚。誠然,普天下沒有不是模範的母親,至少在子女的眼中是如此的。然我母親的為人處事,熱心鄉里事務,相信碧山村的鄉親父老必然給予肯定,身為她的子女,也分享了這份榮耀。獎牌上清晰地寫著:「品德賢淑、懿行可佩」雖然是簡短的八個字,卻是母親的象徵,願母親慈愛的光輝,是一道幸福的光芒,照亮每一個地方。
從媒體的報導中,母親之於會獲獎,那是因為沾了我那位「從軍報國」、官拜憲兵中校科長弟弟的光。因為,老人家是無黨無派的老阿祖,不必忠黨,愛國是必然的,思想絕對純正。然而,儘管母親是一個家庭主婦,但她相夫教子、勤儉持家,一生熱心鄉里事務,早已獲得鄉里的稱讚與肯定。可是在彼時那個年代,固然真正模範者有之,然選拔的標準最主要的事蹟係以鼓勵子弟從軍報國擺第一,其他則由提報單位填上忠黨愛國、思想純正……等等。
而我敢於如此說,母親獲獎雖然跟她從軍報國的兒子有關,但如要以實際的優良事蹟來論,母親絕對是眾望所歸,村中鄉親父老都是最好的見證者。倘若沒有發揮相夫教子的傳統婦德,以及一顆熱心鄉里事務的心,與高尚的品德和操守,只憑忠黨愛國、思想純正,而得來的某些模範,必也失去它的意義。
那時,母親與其他村里選出的模範母親併肩坐在椅上,慈祥的容顏,端莊的姿態,雙手棒著獎牌讓記者先生拍下永恆的榮耀。可是受完獎,她並沒有把這份象徵著榮譽的獎牌懸掛在大廳向鄰人炫耀,而是低調地掛在俗稱的「堂前後」,窗框下方一根生鏽的鐵釘上。
然而當多年後的現在,我們看到許多表揚,除了憑推薦者的個人喜好,也多了一些政治色彩。倘若其人的優良事蹟真能獲得鄉親的認同,得獎便是一種殊榮;若非如此,即使站在台上領獎而風光一時,可是台下批評的聲浪卻也跟著而來。而一些畢生為這塊土地默默奉獻的女性,儘管她們勤儉持家、教子有方,又熱心鄉里事務,可說功勞苦勞都有;甚至已活到百歲、成為人瑞。但如果沒有遇到相識的政治人物或有力人士加以推薦,依然與「模範」兩字絕緣,更遑論想上台接受表揚。倘若靠關係而年紀輕輕就當選模範母親或模範婆媳者,似乎也沒有什麼意義可言。
母親除了50年前到台灣幫大嫂做月子,以及40幾年前與父親相偕赴台參加三弟的婚禮,便鮮少離開這塊土地,遑論是出國。直到父親往生後的10年,也就是民國86年,時任金信總經理的內人,趁著理監事赴大陸觀摩的機會,順便帶著高齡80歲的婆婆,環遊長江三峽以及到北京……等地遊覽。
即使當年母親仍然耳聰目明、行動自如,但帶著高齡的老年人出遠門,仍然是一種精神上的負擔。可是婆媳倆快快樂樂出門,平平安安回家,雖然只是走馬觀花,對每一個景點也不能留下深刻的印象,然若與她同齡的老年人相較,未曾出國旅遊者或許大有人在。因此每逢跟人談起,母親不僅眉開眼笑,似乎亦可在她的一生中,留下一個美麗的回憶。
母親左眼靠近鼻樑處的皮膚上,多年前出現一個小黑塊,醫生診斷的結果說是皮膚癌。若以現在的醫學水準而言,把它切除並不難。甚至我們也在第一時間幫她辦好轉診手續,並訂好機位,準備帶她到榮總就診。可是母親以年紀大為由,而且只是一點小毛病,並沒有感到疼痛或不適,所以堅決地反對赴台就醫。然而經過一年兩年三年,癌細胞已慢慢地侵蝕到母親的眼睛,而且出現一個深深的傷口。如果以常理來推測,這個傷口一定會很痛,可是母親從未喊過一聲「痛」字,可見她的忍耐度和韌性。
但我們還是經常帶她到眼科就醫,雖然每次只開了一瓶含有抗生素的眼藥膏,帶回家塗抹她的傷口。但傷口的面積實在太大,一瓶小小的眼藥膏勢必不夠用,只好請在台從事醫檢師工作的三弟,就近購買寄回備用。儘管不能讓母親的傷口痊癒,但希望不要惡化。
某年,我的四弟和弟媳返鄉省親,兩人隨口對母親說要帶她到台灣走走,想不到鮮少出遠門的母親竟然說好。為了實踐對母親的承諾,夫婦倆幫她訂了機票,小心翼翼地陪著老人家到台北,除了看看兒孫,最主要的目的還是想帶她到榮總看醫生。可是經過醫生的評估,如果不想讓她的癌細胞擴散,必須把整個眼球挖掉,重新清創。但是老人家年紀那麼大了,是否有必要動這種手術,他們尊重家屬的意見。經兄弟們商量的結果,只好尊重醫生的看法。
(四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