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忘的花蕊阿嬤
前年初冬,寒露已降天色陰晦,沿路狂風呼嘯而去,在風沙襲擊下,前往彰化縣西南隅大城鄉頂庄村,隔著濁水溪與麥寮差距不到十二公里,從西濱61號公路芳苑出口而下,往大城方向駛去。橋的兩端有一大段距離,歷經四年多的牛步化工程,等待與芳苑連結。機械怪手正鏗鏗鏘鏘、打造裸露的鋼鐵橋面,三三兩兩工人正在施工,終於2019年底完工。大型油罐車、水泥車、工業大型運輸車,沿著麥寮方向急駛而去,揚起飛沙伴著田間煙灰漫天,車行一個多小時,荒草連綿行人稀少。
黃槿樹孤單迎風挺立,村落靜悄悄的一陣強風捲起風沙,迎面而來的阿婆,奮力踩著腳踏車,身體搖晃有如蛇行,車籃放置一點蔬菜,若不是殘屋敗瓦聚落尚存,不知這裡曾經有過人口鼎盛歲月。有人說大城鄉西南角的村落,如頂庄村、東西港村、臺西村一帶是最老化的農村,俗稱「被皺紋掩沒」的村落。
沿途許多台灣瓦厝大都傾頹不堪,腐蝕的鐵窗攔不住斑剝歲月之影,廢耕的農地荒寒蒼茫,有生產力的年輕人外移,留下老父母固守家園。頂庄國小操場紅白藍相間的線條很吸睛,但也襯出校園的美麗與哀愁,因學生數不足幾度廢校協調會,縣政府教育處長官與地方家長意見紛爭躍上媒體版面,空曠的活動中心借給老人關懷據點使用,多了村民走動添人氣。
這是筆者(紅豆姐)烘焙志工生涯最後一場。由彰化YMCA服務機構邀請,願意為頂庄村的長輩們現場煎紅豆餅嗎?毫不考慮,立馬請明淑召來姊妹十名左右協助,陪陪老人家、話話家常,吃著筆者現烤的紅豆餅,老人家滿足的笑容溢於言表。90歲的阿嬤說:好久不曾吃過紅豆餅,老人家舔著手指頭的餘香,乞憐的眼神望著筆者,還可以再吃一個嘛?我說:想吃幾個就吃幾個,準備很多,等一下每人送一盒當伴手禮。阿嬤問:「這款紅豆餅,阮不曾吃過,怎麼這麼好吃?」,歲數吃到這濟,第一擺吃到這麼好吃的紅豆餅,小姐妳哪會這(敖力),妳是哪裡來?」
我說:「從彰化市來,有佮意食嗎?」這糕點竟然讓長輩們相當開心,也是始料未及。還有頂庄國小全校師生78人,也一起享用這份甜點,(今年再訪已剩32位學童),因為手傷無法使力,紅豆姐愛心煎餅生涯已成為絕響,特別感謝明淑的協助,劃下完美的句點。
因為這個活動,開啟了偏鄉關懷之旅,順道訪問西港村關懷據點,與執行長洪俊男先生,深入交談約略了解偏鄉據點經營困境;阿嬤們兩層花巾包覆下,一臉的滄桑和孤獨,日照將佝僂的蒙面身影拉得長長的,走在寂寥街道上,海鄉的荒蕪在我腦中留下深刻印象。此後,俊男邀約協助物資平台整合,多次進入遙遠的東西港村,車程來回奔波近三小時,對於貧瘠的海鄉多了幾分關心。只要一點光明火種,讓包裹布巾老婦張開離落嘴腔,談天說笑,重啟開朗笑臉,也彌補我旅途勞累。
冬末期間,接受俊男邀約,跟著他走訪幾個近日未出現老人,他們常有隱疾,屬於那種小病要忍,急病要滾的醫療資源匱乏之鄉。俊男已步入中年大叔發福模樣。雙薪家庭,育有二子一女,老大為喜憨兒,為了醫治他的病,接受社福團體很多的協助,心中默默許下心願,今生願以同理心回饋需要幫助的人。
這個因緣讓他平淡生活,擔負起沉重的任務。東西港村地處偏遠遼闊,有位獨居長輩往生直到屍體發臭才被發覺,因為不忍獨居長輩處境淒涼,與岳父母共同創立大城鄉東西港村老人關懷據點,擔任執行長一職,專職個案轉介審核,及慈善團體經費募集。他也是地方上的一號人物,他說:「我參加很多行善團體,可以爭取更多資源幫助貧困村民。」
「你好多頭銜如五花大綁,可以出來選民代了。」虧他一下。
「阿姐麥講笑,我是加減找資源幫助鄉親啊!隨俊男來到花蕊阿嬤家。阿嬤貼著頭皮的短髮油得發亮,眼神閃著淚光,困境的圍城瞬間露出一線曙光,至少我們抵臨帶給她真實可靠的希望。坐在陰暗間,空氣霉騷味和油垢瀰漫,堆積的舊衣物如小山丘,疊羅漢式的頂到牆角。過度的貧窮讓自尊心低落,精神的自我萎頓,誠是一道難以穿透的城牆啊。
破屋鴉雀無聲,置物櫃上兩台五○年代的小電視,早已報廢,仍不捨丟棄(也是惜物愛物)好心人送來的奶粉、保溫杯、酸痛藥膏,各家診所藥袋、止痛藥水及喝完的感冒藥糖漿空罐,散落床角。牆上油漆因濕氣發霉,產生壁癌剝落,白灰線條猶如龜苓膏上加入奶油,訴說年代斑剝,生活困境。枕上一層厚厚的油垢,及一身衣服已滲出了油膩,從牆面透射幾縷黯淡光影,窺見棉被細小破洞。整個臥室算乾淨溫暖的,應屬俊男送她身上這條新毛毯,她喜歡毛茸茸的毯子,搓在臉上的溫柔,擦去她臉上淚痕,視如寶貝。花蕊阿嬤年邁體衰,寸步難移越走越痀僂,已無力為自己梳洗換衣。椅子上一大碗白米飯,有兩塊控肉已經浮上一層白膩豬油(可能已擺放一些時日)。
花蕊阿嬤輕捶著變形的膝關節,為生命垂老默哀,想狀告老天爺,為他生了一堆孩子,如今一個人撐起破陋牆堵,一片綠綠苔蘚,一串串的咳嗽,連小屋也搖動起來。花蕊面對這種屋漏連夜雨,是霸凌也是哀傷。想搬?沒處去了,不搬?拿自己老命當賭本。病痛纏身沒有能力就醫。子女自顧不暇,並不能改變什麼,分秒難受時隨手拿起止痛藥,就是救命仙丹,一陣陣的刺痛,總在半醒半夢中渡過。
俊男眼看阿嬤居住環境惡劣,聯繫「如來行善團」為孤苦老人整理環境。門口堆積如山廢棄農具,海風吹襲,天空晦暗,呈現蕭然貌。顏媽媽坐在花蕊床沿上聊天,兩個老人面面相視,柔撫臉上的風霜「足歹勢啦,乎您大姊來給我拚掃。」
「無要緊,咱攏艱苦人互相鬥相工,毋免客氣,阮嘛賺到歡喜啊。」發動志工打掃家務,讓陽光透進來,笑聲飄進來,顏媽媽已八十四高齡,領著外籍勞工姐妹於休假日,專車前來協助打掃,她們雖屬勞務性質,在顏媽媽感召下,仍然願意為他鄉奉獻心力,為這片土地的老人默默付出關懷。
花蕊小她十來歲,特別蒼老,想想83歲高齡的顏媽媽像太陽的能量,去看世間種種變故,綻放自性光明,她使弱者強、病者癒,她給別人喜樂能力,本質就是慈悲。她第一個戴起口罩,幫花蕊梳洗換衣,領著姐妹團隊開始打掃房間,十幾個人花了整整上午時間,清出一大車陳年雜物。給她一個舒適的空間。離開時再掃描一下,牆上龜裂的紋路,是歲月烙印,也是現實無奈。此情此景像極了許震唐老師說:「當南風吹過,雨水如淚落下,母親的臂彎成了彼此枯寂的墳墓。」
最近花蕊阿嬤完成最大心願,以身上僅有的一點棺材本,住進養老院,她羨慕住在安養院的人,有熱騰騰的粥飯可食,有人幫忙洗澡,如果不幸走了有人發現,不至於當個孤魂野鬼無人收屍。我們祝福她,靠自己能力安頓晚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