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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的手尾錢

發布日期:
作者: 葉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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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悄悄的走了,在六月的一個夜晚。我在隔海的異鄉聽到了這樣的消息,心頭為之一震,一種哀戚的情緒,瞬時充塞著胸臆。久握的話筒在靜寂之後,變得異常冰冷,一幕幕的往事如潮水般撲捲來襲,層層的暗雲也彷彿全兜攏到記憶深處,把心弄溼了。徘徊四望,長天廖廓,繼而,那種生命奄忽的感覺漸漸是淡了,揮之不去的,毋寧倒是一種遺憾。生老病死,人所難免,悲是悲這之前的聚少離多有千千萬萬個不得已,慟是慟那朝夕相處的日子已經一去不返了。

長年飄泊在外,衣食於奔走,間關返回鄉里時,祖母已經是入殮了。母親說,要是早一點回來,或還來得及見祖母最後一面,言下甚是唏噓。靈堂最前面的香案上,擺著一幀祖母早年的彩色玉照:翠藍色的上衫,白淨的臉孔,托著一副細框的金邊眼鏡,顯得清雅秀潔,有一種剛剛步入老境,縐紋才開始佈局,而又心閒意淡的況味。這幅照片,從小就已經深印在腦海中,雖然,真實生活中,我所熟悉的祖母,還得添上幾筆歲月的刻痕,但那慈悅祥和的笑容,並不曾改變。

祖母的身體,大部份時間算是硬朗的,平時還抽白包的長壽菸,每晚臨睡前也能飲點小酒,偶爾白日閒暇時,還會和左鄰右舍的老姐妹們打打四色牌,筋力血氣固然是漸漸衰退了,但耳聰目明,絲毫沒有向時間示弱的意思。尤其讓人吃驚的,是她以九十的高齡,而猶執意在廟旁的家門口擺一個香燭攤子,雖說只是小生意,零零碎碎的瑣事,總要耗費些精力的,大家見祖母豪興不淺,便也以為她老當益壯,要活到一百歲應該是不成問題的了。其實,像祖母那一輩的人,平生可說是歷盡滄桑,什麼苦沒吃過,要她儘閒下來享著清福,恐怕比登天還難。況且到了晚年,祖母對生死早已看得很開了,她從不刻意要避忌什麼,反而花了很大的心思,在安排後事上面,譬如「揀壽板」、將來後事的花費等等,她就說,一切都早已料理妥當,也不需我們操煩。有一次,她還透露說,陸陸續續已親手縫製了十二套壽衣,料都是自己挑的。我自己心中還存著忌諱,不敢追問壽衣的細節,只是不解地問道:為什麼要這麼多件呢?她說,也不知道自己會多活這麼久,所以幾年下來,就多做了幾套。聽她的口氣,死亡對她來說,似乎只是一條必經之路,真正讓她擔心的是:不知道去到下面,是不是會冷呢?她想,就如同裹著棉衣過冬一樣,這樣一套一層地穿上去,總比較安心吧。

這些話語猶在耳畔迴響著,而祖母的棺木已近在咫尺,絳色的壽板上面髹漆著雲紋式的圖案,金色的祥雲,彷彿寓寄著彼世的種種想望,只不知靜臥其中的祖母,是否安詳一如往昔呢?我只能依稀獲知,祖母此番大去,原無任何的預警,相對於那纏綿病榻、終不免撒手西歸的情形,想來也如前來弔唁的親友所說,祖母能如此「好做佛」,免去一番病魔折騰之苦,算得上一份福氣了。祖母做起事來,一向乾淨俐落,連死生大事,也是這樣一以貫之,說走就走了。母親談及為祖母入斂的情形,說該穿該戴的,都梳理得整整齊齊,一如她生前的習慣,一些祖母生前喜愛的髮簪、玉鐲、戒指,也都陪伴在她身旁。但就因為那緣慳一面,我終究難以揣想祖母最後的形象。

梵唄清音低低唱著,白色的燈燭籠罩在裊裊檀香中,幾個守靈的夜晚,連綿的蟲吟自不遠處的岡陵傳過來,起起落落,徨彷彳亍於其間,但覺星夜寂寥,偶爾,是微微的風,吹動門前的輓幛,這一切,只是讓我更沈浸在點點的回憶當中。長大離家以來,每一次回鄉,都能明顯察覺到那種長輩凋零的奇怪氛圍,有些兒時熟悉的老者,再回家時,已見不到人影,曩時的情景,一個咳嗽,一聲叱責,好像還歷歷在前,但真要去捉摸個究竟,卻又都只剩個空晃晃的影子,依稀彷彿地盤桓在腦海,似有若無,說糾纏而糾纏已難憑。日徂月流,寒暑代序,記憶就這樣被光陰磨洗掉了,何嘗不擔心有朝一日,身旁的至親也會這般離去而黯然神傷呢?

還記得高中的時候,祖母常叫我幫她寫信,或為了答謝南洋的親戚寄來了燕窩,或為了排解其它家庭的糾紛,我幾乎成了祖母欽點的一名書記。祖母有個習慣,信寫完了,又要我從頭唸一遍給她聽。為此,我得在將她的口語化為文字時,順便記住她原來的語氣,以便她要求我重述內容時,一絲不走地將她的話語再還原回去。幸虧我當時的記憶力還能從容應付,祖母對我的表現也滿心歡喜,卻不知我在信中已經竄改了她的口吻。這點,我想她老人家應該會諒解的吧。

我不知道當我負笈異鄉求學時,誰來幫她做這份工作。但也許因為先前建立的這份信賴感,每當寒暑假回家,晨昏定省之餘,我總是愛和祖母閒話家常,而有了許多促膝長談的機會。遙遠的年代,滄桑的往事,閭里、家庭的委瑣,女人家心中的秘密,她好像都對我一人傾吐而出,言無不盡。那些過往的事情,經她娓娓道來,栩栩如生,常令我目瞪口呆。而我也只能像在小溪邊拾起上游漂下來的落葉般,斷續寫下她的一鱗半爪而已。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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