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Enter到主內容區
:::
:::

祖母的手尾錢

發布日期:
作者: 葉容。
點閱率:1,075

也許,人生一世,平凡也罷,不平凡也罷,總歸要被無情的浪聲淘盡。然而,那些親切的過去,無論人們記得或者忘掉,對我來說,就像飲陳年的佳釀,真能讓我感受到血脈中的搏動。我想,如果能見祖母最後一面,我也許會跟她說,妳的故事已經是一件寶物了。

祖母的大半生,也許和同時代多數人一樣,只需用坎坷、流離、貧困幾個字就足以刻繪出生活的大綱目,飢荒、戰亂、病疫,不絕如縷,讓生命顯得既卑微又莊嚴,能活存下來,無異就是一種勝利,也因此知福惜福倒成了她晚年唯一的口頭禪。每逢年節,一家圍爐團聚之夕,她也總不忘先來段思往憶苦,說完後卻又忙著為兒孫挾菜添湯了,彷彿吃苦是她應得的本份,多出來的福份就讓兒孫去享受吧。祖母早年喪夫喪子,經歷過常人難以忍受的劫難,後來,收養了父親,使父親從一個離鄉背井的兵丁,逐步落藉生根,繁衍於斯。即使如此,我想她內心深處,總有些難以拂去的鬱挹吧!她的酸辛,我想我能瞭解。我也曾默默祝禱,願上蒼能夠假予天年,讓我們能承歡膝下,撫平她心中的缺憾,而今,祈願已化做空文,思慕變成了追薦,一切都已無可挽回了。端節過後,我們為祖母舉行了告別式,將她安葬於城郊一處公墓。祖母享年九十有四,照一般習俗的說法,算是喜喪。然而,送殯的途程中,那崩號啼泣,卻兀自擋不住似的從肺腑中迸流而出,情惻惻以摧心,淚愍愍而盈眼,彷彿,生離死別,種種的不忍和不捨,都經過這樣一場儀式,才從那晶瑩的淚水中鑑照出人人心底被深鎖埋藏的真性真情。

家鄉的舊俗,出殯要遶行城區的幾條主要道路,沿途設祭。我翻著祖母告別式當天的照片。才發覺二十幾年過去了,有些喪俗也簡化、現代化了。舉紅燈的宗親依舊,而抬棺的大漢卻不見了,祖母的靈柩,是安放在一部裝飾著黃色菊花的靈車上,伴隨著嗩吶鑼鼓,執紼送葬的親友,走完她人生最後一程。入土的時候,上面覆蓋著長長的銘旌,而天空也開始飄起了絲絲的細雨,後來聽一位長輩說,這種雨來得正是時候,我也沒多問什麼,大概那天上來的雨水,會讓墳土凝固得更結實吧。

安葬了祖母,喪事算是初告一個段落。接著,又是匆匆忙忙各人攜家帶眷賦歸的局面。臨行前,父親突然拿給我們兄弟姐妹一人一包東西,說是祖母留下來的手尾,幾經推辭,父親才說,這些是祖母留下來的,沒有不收下的理由。母親也在一旁解釋說:這是祖母留下的手尾,還有一些錢,要給你們買個東西,當做紀念。關於手尾,我約略是聽過的。

母親的私藏中就有十個「袁大頭」,小時候不懂,這些沒有實用價值的錢幣存起來做什麼呢?後來才知道,這些俗稱的白銀,都是外曾祖母生前省吃儉用,一點一滴存下來的。

外曾祖母的過世,是我有生第一次經驗到親人的死喪,那時才剛讀小學,印象中只約略記得外曾祖母有一雙前清遺留下來的小腳,頭上包著布巾,團團如滿月的臉龐,經常帶著笑容,而無論何時,她手邊彷彿永遠有做不完的工作,剖蚵、補漁網、養雞餵鴨,還有那鍋碗瓢盆、瓶瓶罐罐例行的家事。許多年後,從親舊口中,我還能依稀感覺到她對晚輩無微不至的照顧,不由得讓人從心底生出敬意。賭物思人,每次想到那些人,那些事,心中總有莫名的感動,彷彿那種奔流在骨血裡的真情,有它自己特殊的風采,代代相傳,積久也就成為一種深根蒂固的土性,深情厚意,綿綿不絕。

祖母的手尾,一點也不多,但涓涓滴滴,都是祖母辛苦掙來的血汗錢。祖母有一雙巧手,童年時,最早是看她在綁肉粽,一色一色的配料,滷蛋、肉桂、糯米、豬肉,先用粽葉包起來,再用鹹草繩子綁成纍纍的一串串,粽子放在一個大鐵桶中煮熟,只聞滿室的異香,讓人垂涎。我們何嘗不知道這是在做生意,只聞聞香也就覺得高興滿足了,可苦了祖母,她嬌小的身軀,就這樣推著一輛特製的手推車,四處叫賣,直到窮鄉僻壤。

也不知賣了多久,後來,也許年齡漸大,體力也不堪負荷,祖母的工作,又從戶外轉到了室內,改在家裡做金紙,將那一張張薄薄的錫箔,一刷一印地貼在粗糙而多毛邊的冥紙上。這工作我們小孩幾乎也都做過,靠這零星的外快當作看電影、買零食的資費,只是那粗劣的紙質,往往粉屑漫飛,毛絨絨地,對呼吸很是不好。那個年代,大家的經濟都很拮据,父母幾乎成日在田間忙碌,我們小孩子,固然也不時要幫忙收割、鋤草,分擔些家務,但累了煩了還能偷偷懶,哪裡就能體會得大人持家的辛苦呢?柴米油鹽,食指浩繁,何止勞力!也難怪祖母始終勤勞不懈,放不下手頭的工作,更放不下心中的擔子。如今歲月悠悠,忽忽而過,回想彼時的情景,簡直有隔世之感了。

離開家鄉那一天,父母免不了一番珍重叮嚀。望著雙親一頭銀髮,我手上握著祖母的餘澤,心中早已泫然欲泣。想到這些年來,孑然一身,流浪無成,心情更是凝重,而惆悵低迴的,又何止是一己的憂喜榮辱?也許,家確實已漸漸地變成一個渡口,那搭船離去的,終究注定要成為回不了頭的浪子,獨自在汪洋萬頃中覓覓尋尋,找到一份屬於自己的歸屬感。然而,極目雲煙杳靄,飄零於茫茫人海中,還有什麼比父母俱存、兄弟無故的那種快樂更真實、更甜蜜的呢?當我再度回到了城市裡,細細咀嚼此番祖母過世的種種,我不免以為祖母的故事或竟還沒有完,也完不了。當我匆匆走過櫛次鱗比的高樓華宇,彷彿也總有一個聲音在背後輕輕地問道:除了金箱銀甕,那萬家燈火中,可還有歌於斯、哭於斯的那種深情?輕輕地,我也在問自己。

(下)

回頁首